尼尔卡玛尔先生在楼下等着,我们的书本都放在桌上摊开着,他一定心里在想让我们把《云音夜叉被戮》再读一遍。
但是在一个人的临终床上,一切日常生活的常规都显得不真实了,瞬息之间,每一件事物,从老师到墙上挂黑板的钉子,对于我们都像幻想一样地虚空了。我们的唯一困难,就是怎样以相应的礼节把这消息告诉尼尔卡玛尔先生。最后我们吞吞吐吐地把这话说了,这时黑板上几何式的图样诧异地向着我们瞪视,《云音夜叉被戮》的无韵诗在旁边呆呆地看着。
我们老师的临别赠言是:“因为责任所在,我对你们有时也许严厉一些——不要把这个记在心上。以后你们会知道我教给你们的东西的价值。”
我当然知道了这个价值。就是因为我们用自己的语言来学习,我们的心灵就活泼起来了。学习应该尽量遵循饮食的规程。当口味从第一口饭开始的时候,胃口在肚子装满以前就激起了它的功能,胃液得到了充分的利用。孟加拉的孩子用英文来学习的时候,就不是这样子。第一口咬下去就有可能把两行牙齿拧松——像嘴里的真正的地震!等到他发现这食物不是石头做的,而是可以消化的糖果的时候,他注定的半生已经过去了。一个人在拼音和文法上干噎着,唾沫飞溅地嘟哝着的时候,肚子里却仍旧是饥饿的,等到最后吃出味来,胃口已经没有了。如果整个心灵不是从开始就运用了起来,它的全部力量就是到了终点也不会发展的。当周围都在发出学习英文的呼声的时候,我的三哥勇敢地坚持我们孟加拉文课的学习。
对于他的在天之灵,我献上感谢和崇敬。
我们离开师范学校就进入孟加拉中学,这是一所欧亚混合的学校。我们觉得我们已经长大了,多了些尊严——至少上到了自由的第一层楼。事实上,我们在这中学的唯一进步就是自由。我们在这里学的,我们一点也不懂,我们也不努力学习,我们不学习也没有任何人来关心。那里的学生是讨厌的,但还不使人憎恶——这是一件大可安慰的事。他们在掌心里写上一个“驴”字,嘴里说“好啊!”一面把这字拍在我们的背上。他们从后面捅我们的肋骨一下,没事人似的脸望着别处。他们把烂香蕉轻轻地抹在我们的头上,悄悄地溜开。但是这就像走出泥涂登上岩石一样——我们忧虑但没有玷污。
这学校对我有一件大好处。这里没有人抱着微小的希望,认为像我们这种孩子能够在学习上进步。它是一所很小的学校,经费也不足,因此在学校当局眼里,我们有一个最大的好处——我们按时交费。这就使拉丁文法不能成为障碍物,连最严重的错误,也不会使我们的脊背受损。这决不是因为可怜我们——学校当局对先生们都说通了!
然而,这学校虽然没有什么害处,它到底是一所学校。教室是冷酷地沉闷,四面的墙壁警察似的看守着我们。房子像鸽子笼而不像人的居处。没有装饰,没有图画,没有一点颜色,没有一点吸引孩子心灵的企图。事实上,对于形成孩子大部分心理的爱憎是完全不闻不问的。我们踏进校门走入那狭小的四方院子,我们整个人都变得沮丧消沉——逃学就成为我们长期的游戏了。
在这件事上我们找到了一个同谋者。我六哥有一位波斯文教师。我们总称他为门希①。
他是一个瘦得皮包骨的中年人,就像有一张黑羊皮纸蒙在他的骨架上,里面不装上一点血肉似的。他的波斯文也许不坏,英文学问也过得去,但是他的抱负都不在这上面。他相信他棍术的精湛,只有他歌唱的技术可以与之相比。他总在阳光下站在我们院子当中,用一根棍子耍出一套奇妙的滑稽戏——他自己的影子就做了他的敌手。我也不必说他的影子从来没有胜过他,最后他总是大叫一声,含着胜利的微笑,猛敲这影子的脑袋,影子便屈服地昏倒在他的脚下。他的歌唱,鼻音很重又不合调,听上去就像从阴间传来的呻吟和呜咽。可怕的混合。我们的唱歌教师毗湿纽有时就嘲弄他说:“你看,门希你这样唱法会让我们把嘴里的面包都呕了出来!”对于这种话,他唯一的回答只是一个轻蔑的微笑。
这就看出门希是受听好话的;事实上只要我们愿意,无论何时我们都可以撺掇他给我们写信到学校去请假。学校当局从来也不细看这些信,他们知道从教育的效果上看,横竖我们上不上学都是一样的。
现在我自己也设立了一所学校,在这里孩子们做出各种各样的淘气,因为孩子们一定是淘气的——而教师们也总是不饶的。当我们中间有人因着他们的行为,过分地为忧虑所缠扰,而激起定然要处罚的决心的时候,我自己学校时期的许多过失,就排着队站在我面前,向我微笑。
我现在看得很清楚,这错误就是以成人的标准来衡量孩①孟加拉语,意思是书记。——译者子,忘了一个孩子是像流水一样迅速而流动;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点的不完美都不必引起大惊小怪,因为奔流的速度本身,就是最好的纠正。什么时候停滞不流了,危险就来了。所以首先是教师,而不是学生,要提防到错误的行为。
这学校里有一间餐室,是为适应孟加拉孩子种姓的需要而设立的。我们就在那里和同学们交起朋友来。他们都比我们大,其中有一个应该详细地说一说。
他的专长是魔术,他甚至于发表了一小本关于魔术的书,在封面上印上他的名字加上教授的头衔。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学生的名字见于印刷品,因此我对他——作为魔术教授——有着很深的尊敬。我怎敢相信在印刷的字样里,会有可疑事件的容身之地呢?能够把自己的话用擦不掉的墨记录下来,这是一件小事吗?无遮蔽而不羞愧,自认不讳地站在世界面前——我们怎能怀疑这样高超的自信呢?我记得有一次,我从一个印刷所里拿到我名字的字模,当我刷上墨把它印在纸上,发现我的名字印出来的时候,是多么值得纪念的一件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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