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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癌症楼》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索尔仁尼琴 | 发布时间: 916天前 | 26414 次浏览 | 分享到:


    “这是没有道理的。人家已脱离了黑面包阶段的生活。那是经过奋斗得到的。”


    “也许是这样。也许这是我出于妒忌。不管怎样,反正想喝住他们问问。”


    坐在椅子上,科斯托格洛托夫时而偏向左边,时而偏向右边,仿佛过高的身躯对他是个负担。他并不拐弯抹角,而是十分自然地直接问道:


    “您是由于丈夫的问题而受到连累吗?还是由于自己的问题?”


    她也同样直截了当地回答,有如对方在问她值班的事:


    “是全家一起被抓的。闹不清究竟谁连累了谁。”


    “现在也都在一起吗?”


    “不,哪能呢!女儿死在流效地。战后我们转到这里来。丈夫在这里第二次被抓走,送进了劳改营。”


    “这么说,现在只有您一个人?”


    “还有一个小儿子。8岁。”


    奥列格望着她那并没有颤动起来博取怜悯的脸。


    是啊,他们所进行的是事务性的谈话。


    “第二次是在1949年?”


    “是的。”


    “这是意料之中的。那是在哪个劳改营?”


    “靠近泰会特火车站。”


    奥列格又点了点头:


    “明白了。那是湖区劳改营。实际地点可能在勒拿河边,信箱地址是泰舍特。”


    “您也到过那里??”她遏制不住心中的希望!


    “没有,不过那地方我倒是知道。什么事情都是纵横交错的。”


    “是杜扎尔斯基,您遇见过没有?……在任何地方都没碰到过吗?…”


    她仍然抱着希望!说不定碰到过……现在马上就可以谈起他的情况……


    “杜扎尔斯基?……”奥列格咂了咂嘴。“没有,没碰到过。不可能所有的人都碰到。”


    “一年写两封信!”她抱怨说。


    奥列格点点头。一切都正常。


    “可是去年只来了一封信。在5月份。从那时起就一直没有!…”


    她只剩下一线希望了,死死地抱着一线希望。女人毕竟是女人。


    “这您不要在意!”科斯托格洛托夫有把握地向她解释。“每个人一年写两封信,可您知道合起来有几千几万封?而检查当局又懒得要命。在斯帕斯克劳改营里,有一个修炉匠,也是个囚犯,夏天去检修炉子,结果在检查处的炉子里发现近两百封没有寄出的信。是他们忘记烧掉的。”


    尽管奥列格对她婉转解释,尽管她也好像早就应该对任何情况都能习惯了,可是此刻她仍然异常惊恐地望着他。


    人莫非生来如此——永远也不可能摆脱惊异的本性?


    “这么说,小儿子是在流放地生下来的?”


    她点了点头。


    “而现在,得靠您的工资把他抚养成人?要找个好一点的工作哪儿也不接收您?到处遭人责难是不是?你们母子是住在一个什么小小的窝棚里吧?”


    他似乎是在提问,但他的这些问题是无须回答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楚、明白,简直让人牙床都咬得发酸。


    伊丽莎白·阿纳托利耶夫娜把自己的一双由于洗被服、擦地板和在热水中浸泡变得粗糙的并有不少青紫斑和伤疤的小手,放在一本平装的、开本小巧雅致的厚书上,书的用纸显然不是国产的,再边由于裁切得很早,故有点毛糙。


    一如果仅仅是窝棚小,那倒问题不大户她说。“可麻烦的事情是:孩子渐渐长大懂事了,什么都要问,叫我怎样教育他呢?把事情的全部真相统统告诉他吗?要知道,就连大人也会承受不了的!那简直会把孩子的肋骨也压断!要是隐瞒真相,让他同生活妥协呢?这样做对吗?他的父亲会怎么说呢?况且,能瞒得住吗?要知道,孩子自己会观察,能看出来。”


    “把真相统统告诉他!”奥列格果断地把一只手掌压在台玻璃上。他说这话的口气好像自己曾亲手把几十个孩子抚养大,而且做法无不成功。


    她曲着两手的手指抵住头巾下的太阳穴,忧虑不安地望着奥列格。她的神经受到了触动!


    “父亲不在,教育儿子可真难啊!要知道,这是需要有固定的生活轴心和指针的,可是这到哪儿去找呢?老是把握不住方向,时而往这边偏,时而又往那边斜……”


    奥列格默然不语。这种情况他过去也听说过,可不能理解。


    “这就是为什么我读法国的小说,不过只是利用值夜班的机会。我不知道那些作者是不是故意不谈比较重大的问题,当时外界的生活是不是也是这样残酷——我不知道,反正我读着心里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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