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情绪产生着最难令人置信的传闻,每个星期都出现关于战争结束的乐观的预测,每个人都乐意传播这种谣言,一传十、十传百地扩散着。每个星期庞克拉茨监狱都在窃窃私语传播着那些耸人听闻的消息,大伙儿都很乐意去听信这类东西。应当同这种倾向作斗争,摒弃这些没有根据的希望,因为这种希望不仅不能增强人们的斗志,相反地却削弱了斗争性。因为乐观主义不需要、也不应该寄托在谎言上,而应该靠真理,靠对胜利的坚定不移的预见。应该在内心抱着这么一个希望:希望有那么一天能成为决定性的日子,希望自己能获得这么一天:能闯过生死关头,从威胁着自己的死亡中走回到不愿离弃的生活中来。
人生是这么短促。而在这里却希望日子过得快些,更快些,越快越好。那迅速流逝、一去不复返的、不可遏制地迫使我们接近衰老的时光,在这里却成了我们的朋友。这是多么奇怪啊明天很快变成了昨天。后天又即将成为今天。日子就是这样流逝着。
对面牢房门旁的吊裤带仍旧挂在那儿。
第六章 一九四二年的戒严
一九四三年五月二十七日。
这里说的是整整一年以前的事了。
受审后,他们把我带到下面的"电影院"里。在"四○○号",每天的日程是这样的:中午下到一楼去吃从庞克拉茨监狱送来的午饭,下午又返回四楼。但那天我们却没再回到楼上去。
坐下来吃饭。长凳上坐满了犯人,他们忙着用羹匙往嘴里送饭。从表面上看一切都近乎常情。如果明天就要死去的人,在这一瞬间都变成了骷髅,那么羹匙碰着陶制的盘子发出的叮当声,就会立即淹没在骨头的脆响和下巴单调的咯咯吱吱的声音里了。然而谁也没有预感到这个。每一个犯人都极其贪馋地吃着,尽量保养好身体,争取再活几个星期、几个月、几年。
几乎可以说,天气很好。但忽然刮起了一阵大风,接着又平静下来。只有从看守们的脸上可以看出发生了什么事。而后来的迹象就更为明显:把我们叫出去整队向庞克拉茨出发。
在中午回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想想看,当你被一些你不能回答的问题弄得疲惫不堪时,让你有半天的时间不去受审,——这简直是天大的恩典啊我们就是这样感觉的。可是事实上并不然。
在走廊上我们碰到了啊利亚什将军。他的眼睛惊恐不安,瞧了我一眼,尽管周围有看守,他却悄悄地说道:"戒严了。"
犯人只能有几秒钟的时间来传递最重要的消息。啊利亚什已经来不及回答我的无声的询问了。
庞克拉茨监狱的看守对我们提前回来表示惊奇。我觉得带我回牢房的那个看守比别的看守更可靠些。我虽然没有弄清楚他是谁,但我把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他。他摇摇头,表示他一点都不知道。也许是我听错了,是的,这是可能的。这倒使我安心了。
但是晚上他又来了,他朝牢房里看了看:"您说对了。暗杀亨德里希。重伤。布拉格戒严。"
第二天大清早,我们在楼下走廊里整队出发去受审。维克托·西涅克同志和我们在一起,他是最后一个还活着的党中央委员,是一九四一年二月被捕的。穿着党卫队队员制服的高个儿的管钥匙的人,把一张白色的纸片在维克托面前晃了晃,只见纸上写着这样几个大字:"Entlassungsbefehl。"(德语:"释放令。")那个管钥匙的人嘿嘿地笑着说:"瞧见吗,犹太人,你总算等到了。释放令。嚓……"他把手指头横放在脖颈上,表示维克托的脑袋将从这儿飞出去。维克托的哥哥奥托·西涅克是一九四一年戒严期间第一个被处决的。而维克托自己则是一九四二年戒严期间的第一个牺牲者。他被带到毛特豪森去了。按他们漂亮的说法,是去当靶子了。
从庞克拉茨监狱到佩切克宫往返的路上,现在成了干百个犯人的刑常在囚车里警戒的党卫队队员要"为亨德里希报仇"。没等汽车开出一公里,十来个犯人就被枪托打得头破血流。我坐在车上,倒对其他犯人有好处,因为我下巴上蓬松的胡须能吸引党卫队队员的注意力,他们老想玩弄我的胡子。他们像汽车摇晃时抓吊环似地抓住我的胡子玩耍,这成了他们最喜欢的娱乐之一,对我来说,这倒是一种不坏的受审训练。每次审问看起来是根据总的形势进行的,而结束时总是那么一成不变的话:"要是你明天再不放聪明点,那就要枪毙你了。"
这话一点也吓唬不了我。每天晚上都能听到楼下走廊里喊犯人的名字。五十个,一百个,两百个,一会儿这一批带着手铐脚镣的人就像被赶去屠宰的牲口似地装上了大卡车,运到科贝里斯去集体枪决。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罪呢?他们根本没有什么罪。他们被捕了,但是他们并没有参与过任何重大事件,对他们没有什么可审问的。可是既然逮捕了,只好处决完事。在暗杀事件发生前两个月,有一个同志对其他九个人读了一首讽刺短诗,于是他们一下子全都给抓了起来,以赞扬暗杀事件的罪名统统给运去枪毙了。半年前,一位妇女因有散发传单的嫌疑而被捕。她不承认这事。于是就把她的兄弟姐妹以及姐妹们的丈夫和兄弟们的妻子全都抓来枪毙,因为杀尽全家是这次戒严时期的口号。一个错抓来的邮电职工,正站在楼下墙边等待释放,听见喊他的名字,他便随声应到。但是他们却把他排到判处死刑的那一队人里拉出去枪毙了。第二天才弄清楚应该枪毙的是另一个同名的犯人,又把那一个人也拉出去枪毙,这件事才算完结。还犯得上费工夫去核对人们的档案材料,使人的生命有所保障吗?有谁能坚持这点呢?当整个民族的生存权利都被剥夺了的时候,这又有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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