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做了其他许多事情,细节就不讲了,你们以后会知道的。我说‘我们’,因为渐渐的,虽然我除了已做的之外,不愿再参与别的事,然而身不由己,不得个做了又做,介入许多事情,最终是所有的事。总之,是我调查研究,主持工作,商谈一切。爱德梅小姐要我掌管一笔钱,用不着事先征询她的意见便可以动用;那是我决不答应的,再说她从来一次也没有反驳过我的想法。可是这所有的一切,你们瞧,使我劳累不堪,忧心忡仲。居民们知道我是一个小杜尔果之后,匍伏在我面前,叫我看了痛心。因此我有一些我不照顾的朋友,也有一些我排除在外的敌人。假贫民恨我不上他们的当;不知趣的人和卑鄙小人则总认为别人好处捞得多,自己便宜占得少。处在这片吵闹声和这些烦恼事中,我夜晚不再散步,白天不再睡觉;我成了帕希昂斯先生,不再是加佐塔楼的巫师,可我也不再是隐士了。请相信我,我由衷地但愿天生是自私的人,可以扔掉颈圈,恢复我离群索后的生活和我的自由。”
帕希昂斯作了这番叙述,我们向他祝贺;可我们冒昧地对他所谓的自我牺牲提出疑问;这座优美的花园表明他已同“多余的必需品”妥协,他一向哀叹别人享用这些东西。
“这些吗?”他朝围起来的园地伸出胳臂说,“都与我无关;他们违反我的意愿干的;可他们是热心人,我一味拒绝会使他们难受,所以不得不容忍了。你们知道,即使我做了不少令人不快的事,我也做了某些幸而令人感激的事。可不是,有两三户我帮助过的人家千方百计想讨好我;我拒绝一切报答,他们便想给我意外的喜悦。有一次,我为人家托我的私事去贝特努过了几天;因为我已被想像成大才子,人们很容易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回来时,我发现这座花园已被划分出来,种上花木,围上绿篱,就像你们见到的这样。我白白发火说我不愿劳动,已经老朽,不值得为了多吃几个果子的乐趣而费力维护这座花园;他们不管我的意见,将花园建成了,说他们负责为我栽培园里的植物,我什么也不用干。确实,两年以来,热心人不断来到,时而这个人,时而那个人,按照季节花费必要的时间将园子料理得井井有条。再说,尽管我没有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这座花园的产物对我还是有用的。冬天我可以用我的蔬菜养活几个穷人;果子使我赢得孩子们的友谊,他们见到我时不再叫嚷‘狼来了’,甚至鼓起勇气来抱吻巫师。还有人迫使我接受酒,有时是白面包和牛奶干酪;所有这些只是使我能够对村里的长老以礼相待,他们不时来向我陈述地方上的需要,托我转告宫堡的主人。你们瞧,这些荣誉没有使我晕头转向;我甚至可以说,当我大致做完要做的事之后,我会撇开对荣誉的考虑,回去过我哲人的生活,兴许返回加佐塔楼,谁知道呢?”
我们的步行即将结束。踏上宫堡的台阶时,我突然产生一种虔敬的感情,双手合十,惶恐地祈求上天保佑。一种朦胧的恐惧感在我心中苏醒。我设想一切可能妨碍我幸福的东西,对跨过门槛犹豫不决,然后向前冲去。我的眼前掠过一片阴影,耳里充满嗡嗡的声响。我遇见圣约翰,他没认出我来,大叫一声,扑到我面前,想阻止我未经通报就擅自入内。我把他推到一边;他大惊失色,跌坐在前厅一张椅子上;我赶紧冲到客厅门口。可是,正当我要猛然推门时,我停住了,突然感到一阵新的恐惧;我怯生生地开门,瞥见爱德梅正忙着在绷架上绣花,没抬起眼睛,以为这轻微的声响只意味着圣约翰一贯恭顺的作风。骑士睡着了,没有醒来,这个像所有莫普拉一样高大瘦削的老人倒在大安乐椅上;他苍白而皱纹密布的脸似乎已被无知无党的死亡笼罩,同装饰他椅背的橡木雕刻的一个瘦削脸形十分相似。尽管阳光和煦,一道明亮的光洒在他白发苍苍的头上,使这个头像银子一般发亮,他的双脚却仍伸在干葡萄蔓藤生的火前。我怎么向你们描绘爱德梅的姿态给我的感受呢?她俯身在绒绣上,不时朝她的父亲抬起眼睛,察看他睡眠中最微小的动作。她整个人儿显示出多大的耐心和顺从啊!爱德梅不喜欢针线活,她的思想过分严肃,不会看重一针接一针的齐整性和一线接一线的色彩差别细微的效果。何况,她血气方刚,只要头脑未被智力工作吸引住,她就得到户外去进行体育活动。但是,从她父亲受到老年病的折磨,几乎不再脱离他的安乐椅之后,她便一刻也不愿离开他;她不能总是读书报,动脑筋,因此感到有必要学些女红。她说:“女红是囚禁生活的消遣。”就这样,她以英勇的方式抑制了她的性格。这些默默无闻的斗争经常在我们眼皮底下完成,我们却想像不到它们的价值;在这种斗争中,她所做的远不止克服自己的性格,她连血液循环都已改变。我发现她瘦了,脸上褪去青春年华的娇艳色彩,它就像早晨的气息喷在果子上的一层薄霜,尽管未因太阳的热能而受到损害,但一遇到外部轻微的撞击就消失了。然而在这种带点病态的消瘦和过早的苍白面色中有种难以形容的妩媚。她这更加深沉、永远不可捉摸的目光,不再显得那么高傲,比从前越发忧郁了。她多变的嘴角,笑起来不再那么鄙夷,表情越发细腻了。当她跟我说话时,我似乎从她身上看到两个人;旧人和新人;我觉得她非但没有失去姿色,反而渐臻理想的完美。可是我听当时一些女人说,她“变了很多”,就是说,据她们看来,爱德梅已姿色大减。但是美就像圣堂似的,门外汉只看富丽堂皇的外表。艺术家出神人化的思想仅在遇到知音时才显示出来;绝妙佳作的每个细节都包含着一种灵感,凡夫俗子是看不出来的。我认为,你们的一个现代作家用别的词语说了这个意思,表达得更为透彻。至于我,爱德梅生平中没有任何时刻,我觉得她不如另外一个时刻美。即使在痛苦时,当美从物质意义上说似乎消失,她的美在我的眼中却神化了,转为一种新的精神的美,反映在她光辉的脸上。再说,我就艺术方面讲是天赋平常的;假如我是画家,可能我只会复制一个形象——充满我心灵的形象;因为在我漫长的一生中,只有一个女人在我看来是真正美丽的,这个女人便是爱德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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