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不希望再和你来往,尽管我们过去有过来往,可是现在的情况已和从前不同。我很高兴,相信你已经改过自新重归正途。我也很高兴,今天能有机会向你表达我的想法。想到自己还值得一谢,我同样高兴你来到这里感谢我。但是,我们两人所走的毕竟是两条不同的道路。你现在身上淋湿了,看上去有倦意,是不是喝杯酒再走呢?”
他解开了脖子上的围巾,站在那里仔细地观察着我,嘴里咬着围巾梢儿。“我想,”他一面咬着围巾的末梢,观察着我,一面答道,“我就喝杯酒再走,谢谢你了。”
茶几上放着盛酒器的盘子,我把盘子搬到壁炉前的一张桌子上,问他要喝什么酒。他用手指着其中的一个酒瓶,既没有看它,又没有说话,于是我便调制了一杯热的兑水朗姆酒。我在调酒时尽量保持平稳,不让手颤抖,可是他靠在椅子上注视着我,围巾的末梢仍然拖在牙齿之间(显然他是忘记了),于是我这只调酒的手也就难以控制了。最后我把酒杯递给他时,看到他的双眼中溢出了热泪,这可使我吃惊不小。
我一直都是站在那里,这无疑是一种不客气的表示,希望他走。可是一看到他那个难过的样子,我也难过了起来,而且感到一种良心上的责备,所以我对他说:“我希望你对我刚才说的那些不客气的话不要见怪才好。”我匆匆地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拖过一张椅子放在桌边。“我不是存心对你不客气,如果我的话使你难受,我请你原谅。我希望你健康,希望你幸福。”
我把酒杯端向唇边,他把嘴巴一张,那围巾的末梢从他口中掉了下来,他惊奇地看了围巾一眼,向我伸出了手。我把手伸向他,他这才边喝酒,边拉着衣袖擦他的眼睛和额角。
“你怎么生活的?”我问他。
“我放过羊,喂养过牲畜,也干过其他的行当,”他说道,“在很遥远的新世界,要飘洋过海,有几千里远呢。”
“我希望你生意兴隆。”
“我的生意相当兴隆。我们一起去的人中有些也干得挺好,不过没有一个人及得上我好。我好得是出了名的。”
“听你这么说我是太高兴了。”
“我亲爱的孩子,我就希望听到你这么说。”
我并没有考虑他这话的意思,也没有捉摸他说这话的语气,因为我这时心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你是不是曾派过一个人来见我;他给你办过差事以后,你还见过这个人吗?”
“再也没有看到过他,也不可能再见到他。”
“你派的那个人是很诚实的,他来了,带给我两张一镑的钞票。那时,我是一个穷孩子,你知道。两镑钞票对一个穷孩子来讲是一笔财产了。自那以后,我也像你一样,交了好运,现在该还你的钱了,你可以把它再给别的穷孩子。”说着我便掏出钱袋。
他那样注视着我把钱袋放在桌上打开,他那样注视着我从袋中取出两张一镑的钞票。这是两张干净、崭新的钞票,我把票子打开摊子递给了他。他还是那样注视着我,把两张票子叠在一起,对直一折,卷成一卷,放在灯火上点燃,烧成的灰飘落在盘子中。
“我想冒昧地问你一下,”他说时,脸上的微笑好像是紧锁双眉,紧锁的双眉却又像是在微笑,“自从我们在那片令人颤抖的荒凉沼泽地分手以后,你是怎么样交上好运的?”
“怎么交上好运的?”
“是啊!”
他举杯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来,立在壁炉旁边,把那只棕色的大手放在壁炉架上,又伸出一只脚搁在炉栅上,既烘靴子,又取暖,他那只湿靴子开始冒出热气。这时他既没有看鞋子,也没有看壁炉,只是一个劲儿地望着我。这个时候我才真的开始发起抖来。
我张开双唇,话虽到嘴边,但没有说出来,后来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含含糊糊告诉他,“有人挑选我做继承人,以继承一些财产。’
“像我这样一个小毛毛虫可否请问一下是一些什么财产?’
“我不知道。”我踌躇不定地说。
“像我这样一个小毛毛虫可否请问一下是谁的财产?”他问道。
“我不知道。”我再次踌躇不定地说道。
“我能否斗胆猜一下你成年之后的年收入是多少?”这位逃犯说道,“你看,第一位数字是不是五?”
我的心就像失去控制的铁锤一样,怦怦地乱跳着,我从椅子上跳起来,把手放在椅背上,站在那儿,心神狂乱地看着他。
“和一个监护人有关,”他继续说道,“在你未成年时,应当有一个监护人或者类似的人。他也许是某个律师。这个律师名字的第一个字是不是‘贾’?”
一切疑团的真相就像闪电一样向我扑来;一切的失望、危险、羞耻。各式各样的后果都成群结队地向我冲来;我被这突然的袭击压倒,几乎感到每一次呼吸都困难重重。这时他又继续说道:“就说雇这个由‘贾’起头的律师的这位雇主吧(‘贾’起头的律师就说是贾格斯吧),就说这位雇主飘洋过海来到朴茨茅斯,登陆之后就一心想来看你,而你刚才说‘你已经找到了我’,那么,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呢?唔,我从朴茨茅斯写信给伦敦的一个人,他了解你的住址详情。你要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吗?他就是温米克。”
我这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即使说一句话就能救我的命,我也说不出来。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扶住椅背,另一只手按在胸脯上,感到透不过气来。我就这么站在那里,像疯人般地望着他,感到房间犹似大海,滔天波浪使我天旋地转,只有紧抓住椅子不放。他过来扶住我,把我扶到沙发上,让我背靠好,他则屈起一条腿跪在我面前,面孔紧紧贴近我的脸。他的面孔是我记得非常清楚的一张面孔,是我一见就会发抖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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