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哪儿?”
“我带你去。”
迪耶戈驱车前往曼哈顿岛南区,最后到华盛顿广场在望的地方停下。“你下车吧。”他对塞梯尼亚兹说,一双黄眼珠子照例含着嘲讽的意味。
“他在哪儿?”
这个阿根廷人只是点点头,伸出一个指头朝一座拱门那儿指了一下,然后把车开走,迅速消失在来往的车辆和行人之中。
塞梯尼亚兹沿着一条小路走去,很快就发现雷伯坐在一张长椅上吃三明治,一边还分一点儿给几只好奇的黑松鼠。他穿着紧士裤和一件粗棉布衬衫,上衣和一只布袋放在身旁;头发比他以往任何一次到纽约来都留得长,但还没有披到肩上。塞梯尼亚兹看到他的侧后影,突然产生一种异乎寻常的感情。
“他给人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塞梯尼亚兹后来说。“他注视着前面几米处的地面,两眼充满迷茫的神情……我讲不清楚自己当时是怎样一种感觉……”
塞梯尼亚兹再走近一些,然后站住。过了好几秒钟,雷伯才意识到他站在那儿,便笑道:
“我不想到五十八街去,原谅我,那是有原因的,心血来潮。是不是有人在什么地方等你?”
“我现在到家里去吃晚饭。”
“吃完饭再回去加班?”
“是的。”
雷伯把布袋和上衣挪了挪,塞梯尼亚兹坐下来。那些松鼠在客人刚到来时曾四下逃散,现在又都回来了。雷伯把手里剩下的一些面包全扔给它们。他非常温和地说:“大卫,三年多以前你曾向我提出辞呈。”
“我没有撤回辞呈,”塞梯尼亚兹说,但话一出口,他立刻后悔了,认识到这显然是不得体的。
雷伯摇摇头。
“问题不在于比,至少我要说的不是那种辞职。大卫。情况将发生变化发生……惊人的变化。三十年来你所做的一切,都要受到它的影响。我还没有对别人谈过这件事,你是第一个。我必须这样做。”
塞梯尼亚兹的脉搏骤然加快。
“甚至对乔治·塔拉斯也没有谈过?”
他问了这句话以后,又感觉到自己失言了,没有说到点子上。
“乔治晓得要发生什么事情,我需要他参与其事。我不能采取任何别的做法。大卫,你我之间有些隔阂,我希望看见这些隔阂得到消除。最近一个时期,我有件事很难决断,但必须作出决定;所以我把许多许多事情都撂给你,实在太多了。原谅我。”
一阵难以言传的情感冲动向塞梯尼亚兹袭来。他看着这张瘦削的面孔,内心差不多已经向自己承认:尽管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想不到他对这个人依然一往情深。
“现在你已经作出了这个困难的决定?”
“是的,一切都已就绪。我要跟你谈的正是这件事,大卫。”
接着他告诉塞梯尼亚兹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以及怎样发生,特别谈了他为什么觉得必须做这样一件事。他的语调和平时一样缓慢而沉着,从不提高嗓门强调任何一句话,说的是他惯用的那种英语,字斟句酌甚至近乎咬文嚼字。
在一阵象是要永远持续下去的静默之后,塞梯尼亚兹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这是自杀。”
“问题不在于此。问题在于你。”
“你这是要毁掉我们三十年来惨淡经营的一切。”塞梯尼亚兹沮丧的说。
“问题在于你。我要求于你的已经太多了,我不能再让你陷入尴尬的境地,不能让你由于我的过失而陷入极其尴尬的境地。你可以暂时告退,出去旅行,息影一个时期,等事态平静下来。我认为你应该这样做。五月五日以后,你势必身陷重围,遭到疲劳轰炸,成为众矢之的,还得照单全收由此会产生一切不愉快。那可是实实在在的不愉快,大卫。你保护我的时间太长了,为此,你的同胞们饶不了你。”
塞梯尼亚兹闭上眼睛,说:“你要我离开这艘行将沉没的船。”
“也可以这么说。”
雷伯又开始向塞梯尼亚兹面授机宜,举出可以采取哪些办法尽量缩小目标,避开火力。
塞梯尼亚兹似听非听。他觉得好象被人打昏了似的。突然他拿定主意,甚至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已经作出抉择,接着,他平生就这么一回满怀自信地说:“我要去法国,雷伯。”
雷伯对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说:“你不是一个轻率作出决定的人。”
“不错。”
沉默。然后,雷伯不紧不慢地摇摇头,说:
“难道疯狂也会传染?”
他的眼睛在笑。塞梯尼亚兹全然摒弃了矜持,也笑道,
“按照塔拉斯的说法,只有疯狂才合乎情、顺乎理。”
他们于二十日前往法国,飞机直接在马赛的马里尼安降落。原属苏珊·塞梯尼亚兹所有的那座乡间宅院占地六公顷,距离埃克斯昂普罗旺斯二十公里。那里还有一条小河,河里的鱼很多。
“我不知道是你在我祖母去世的时候把它买了下来。其实我还责备过自己不该把它卖掉。”
“不是以我的名义,而是以你小女儿苏珊的名义买的。”
塞梯尼亚兹惊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突然记起早在三十多午前祖母写给他的一封信:“我遇到了最令人困惑、最不可思议、而智慧又最出众的一个小伙子……如果你能……为雷伯·米歇尔·克立姆罗德做点儿什么……”
“我祖母很有眼力,比我不知高明多少倍。她非常喜欢你,尽管她几乎不认识你。她经常向我问起你……”
他们沿着一条小路往前走,路旁的法国梧桐都是二百年上下的参天古木。往往有这样的事:你天天从再明显不过的现象前面走过却视而不见,后来突然意识到了。现在塞梯尼亚兹正是这样突然意识到,雷伯·克立姆罗德历来忍受着不堪想象的孤寂。就拿这个花园来说,它和塞梯尼亚兹幸福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许多回忆联系在一起,这可以说是他如此圆满、如此宁谧的整个一生的写照,对比之下,顿时觉得一种强烈的感情揪住了他,几乎要把他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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