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是吧!喂,我那条带子缺了一面。就觉着缺点什么嘛!”
“腰带缺一面,就算了吧!我干等了三个小时,宝贵时光糟蹋了半天。”
主人说着,换上了和服,靠在火炉上,泰然自若地玩赏那个油壶。妻子也觉得只好算了,将返还的物品放进壁橱,便回到自己的座位。
“婶子!还说这个油壶是件宝哪!多脏啊。”
“是在吉原买的?哟——”
“‘哟’什么!还没了解真相就……”
“那么个小壶,何须到吉原去买,到处都有吗?”
“遗憾的是没有啊!这可是个罕见的东西哟!”
“叔叔太像那个地藏菩萨了。”
“你还是个孩子,口气可怪大的。近来的女学生嘴太不济。读一读《女子大学》就好了。”
“叔叔不愿意参加生命保险吧?你对女学生和生命保险,最讨厌的是什么?”
“保险,我并不讨厌,那是有必要的。凡是想到将来的人,都要参加。而女学生,却是没用的废物。”
“没用就没用吧!可你还没有参加保险呀!”
“下个月就参加!”
“一定?”
“一定。”
我是猫十-2
“算了吧!参加什么保险!莫如用那笔钱买点什么倒好。是吧?婶子!”
婶子笑眯眯的。主人可绷起脸来。
“你是想活一百年、二百年,因此才那么四平八稳的?待理性再发达些,你瞧吧,会感到参加保险的必要,这是自然的。下个月我一定参加生命保险。”
“是啊,那就没说的了。不过,你有前些天给我买雨伞的钱,说不定参加保险更好些呢。人家一再不要不要的,可你偏给买。”
“你是那么不想要吗?”
“嗳,我不稀罕雨伞。”
“那就还给我好啦。刚好敦子要。就给她吧!今天带来了吧?”
“啊?太过分了,不觉得太刻薄了吗?好不容易给我买来的,又往回要。”
“你说不要,我才叫你还的呀!一点也不刻薄。”
“我是不要。不过,你太刻薄了。”
“净说些混话!你说不要我才叫你还给我,这有什么刻薄的?”
“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还是刻薄。”
“真蠢,一句话翻来覆去的。”
“叔叔不也是一句话翻来覆去的吗?”
“是因为你一句话翻来覆去的,我有什么办法。刚才还说不要雨伞吗?”
“我是说啦。不要倒是不要,但是不想还给你。”
“怪啦!又混又犟,真没办法!你们学校不教逻辑学吗?”
“算啦!反正我少教育!随便你说吧!叫人家把东西还回来!即使外人也不会说出这种冷冰冰的话的。你哪怕像一点儿傻阿竹也就好了。”
“叫我学什么?”
“叫你学得正直和坦率些!”
“你这个蠢材,想不到这么固执。因此,你才降班了呢。”
“降班也不跟叔叔要学费!”
雪江把话说到这里,似乎不胜感慨,不禁一掬清泪,潸然滴于紫色裙裤。主人好像在研究那泪水是从何种心理出发,在呆呆地凝视着雪江的裙裤和她低垂的脸。这当儿,女仆人在厨房,却将红赤赤的双手伸到门内说:“有客人来了。”
“是谁来了?”主人问道。
“是学生。”女仆侧脸瞧着雪江的泪面说。
主人到客厅去了。咱家为了采访并研究人类,便尾随着主人转到檐廊。为了研究人类,如果不选择波澜乍起的时机,那将毫无收效。素日平常的人都很一般。因此,听其言、观其行,无不庸庸碌碌。平平凡凡。然而,到了紧急关头,那些平凡的现象突然由于某种奇妙的神秘作用,一些奇特的、怪诞的、玄虚的、荒谬的情景源源而来。一言以蔽之,足够我们猫类日后三思的事件到处丛生。像雪江的红泪,便是其中现象之一。雪江有着一颗不可思议的玄机莫测的心。这一点,在她和女主人谈话的过程中并不怎么突出,但是当主人归来而扔下油壶时,便像用蒸气泵给一条死龙注射了氧气似的,她那深不可测的、巧妙的、美妙、奇妙、玄妙的丽质便猛然发挥得淋漓尽致。然而,她的丽质是天下女子通有的,遗憾的是轻易不得发挥。不,倒是整天不停地发挥,只是不曾这么显著,不曾这么惶惶然发挥得淋漓尽致。幸而咱家有一个动不动就逆抚猫发的别扭的怪主人,才得以欣赏这出好戏!只要跟着主人走,不论到什么地方,台上演员肯定会不知不觉中也跟着表演的。幸亏一位有趣的人做我的老爷,咱家的短暂一生中,才能有丰富的经历,谢天谢地!这回来的客人又是个干什么的?
展眼一瞧,来者年约十七八岁,和雪江年龄相仿,是个学生。他坐在屋子的一个角落。好大个脑袋,头发剃得光光的,几乎根根见底。脸心盘踞着个蒜头鼻子。此人没有别的特征,惟有脑袋特别大。即使剃个秃子,脑袋还不见小,若是像主人那样蓄起长发,就会更引人注目的。凡是长了这样脑袋的人,一定没有多大学问,这是主人一贯的立论。事实上,也许真的如此。不过,冷眼看来,他很像拿破仑,十分壮观。衣着和一般学生一样,看不出那是萨摩产的,还是久留米或伊予产的花纹布。总之是一种花纹布的夹袍,袖子很短,穿得还合身。里边好像既没穿衬衫,也没有穿背心。虽说穿空心夹袍和光着脚倒也风流,但是这位学生给人以非常不洁之感。尤其他像个小偷似的,在床席上清清楚楚地印下三个脚印,这是他赤足的罪过。他在第四个脚印上端坐,畏畏缩缩的。假如本来是个胆小鬼,这样老老实实地坐着,倒也不必大惊小怪。然而,像他这个推平头、秃亮亮的野蛮家伙,竟也如此诚惶诚恐的样子,总有点不大对劲儿。这家伙即使路遇主人,也不会施礼,还会以此而自豪。现在他却和一般人一样坐着,哪怕只坐半个小时,也一定很难受的。他坐在那里,仿佛是个适得其所的谦恭君子或盛德长老;谁管他自己是否吃苦头,反正从旁看来,样子非常滑稽。一个在教室里或操场上那么吵吵闹闹的家伙,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约束着自己?想来,既可怜,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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