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之后我弄清了真相。我是去年十一月,确切地说是去年十一月三日弄清的。打那以后我的每一瞬间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事发生在一个漆黑漆黑的夜晚,恐怕只有这个夜晚才这么黑。当时是十点多钟,我正回家去。记得,我正在想着没有比这更阴暗的时候,甚至在肉体上也感觉得到。倾盆大雨下了一整天,那是一场最寒冷、最阴郁甚至叫人可怕的大雨。我记得,这雨甚至还对人怀着一种公然的敌意。而在十点多钟它却骤然停了,散发出一股令人觉得可怕的潮气,比下雨时还要潮湿,还要寒冷。街道路面上的每一块石板,每一条胡同,处处都在散发着雾气。如果从街上往胡同里望去,那里面也是雾气腾腾的。我突发奇想,如果街灯全部熄灭,会使人愉快些,因为它把什么都照得通明透亮,反而令人感到忧伤。这一天我几乎没有吃东西,晚上早早地到了一位工程师家,当时在坐的还有他的两位朋友。我一直默不作声,似乎很叫他们生厌。他们谈看吸引人的什么事情,甚至突然发起火来。但是在我看来,他们全无所谓,他们激动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我忽然把我的这一想法对他们说了出来:“先生们,我说你们本来是无所谓的嘛。”他们听了没有生气,反而笑起我来。这是因我的话并无责备意味,而只是我觉得全都无所谓而已。他们看出我这全无所谓之后也就快活起来了。
当我走在大街上想着街灯的时候,我不时望望天空。天空黑得可怕,不过还能清晰地分辨出被撕碎的云块,云块之间是一个个无底的黑斑。在一个黑斑上,我突然发现一颗小星星,于是就仔细地观察起来。这是因为那颗小星星提示我:我决定在今夜自杀。早在两个月前我就果断地下了这一决心,尽管我很穷,还是买了一支漂亮的手枪,并且在当天就装上了子弹。但是,两个月已经过去,手枪依旧放在抽屉里。可我无所谓地想最后找一个不那么无所谓的时机,为什么要这样,我自己也不知道。因此,这两个月来,我每晚回家都想自杀。我一直在等待那个机会。而现在这颗小星星提示了我,我决定今晚·一·定自杀。那颗小星星为什么要提示我呢,我也不明白。
我正在仰望夜空,突然有个小女孩一把抓住我的衣袖。街道上已是空落落的,几乎不见人影。远处有个车夫在轻便马车里睡觉。小女孩约莫八岁,裹着头巾,穿件短外衣,浑身湿淋淋的。但我特别记得的是她那双湿漉漉的破皮鞋,而且现在也还记得。她那双鞋子格外引我注目。她骤然扯住我的衣袖叫喊。她没有哭,但似乎在断断续续地喊着什么,由于冷得全身打战,未能把话说清楚。她被什么事儿吓坏了,绝望地叫着:“好妈妈!好妈妈!”我向她扭过头去,不过什么也没有说又继续走路,但她跑上来把我拉住。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小孩受了极度惊吓的绝望心情。我熟悉这种声音。尽管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我明白,或者是她母亲在什么地方快要死去,或者是她们在那里出了什么事,所以她跑出来叫人,想找点什么,去帮助她母亲。可是,我没有跟着她去,相反,却陡然起了赶走她的念头。起先,我要她去找警察,她却松开手,呜呜咽咽,气喘吁吁,老跟在我身边跑,不肯离开。于是,我冲她跺脚,吼一声。她只是喊着:“老爷!老爷!
……”她突然离开了我,飞快地横过街去:街那边来了一个行人。看来,她不再跟着我,而去找那个行人了。
我登上五楼我的住处。我没有和东家住在一起,我有自己的房间。我的房间小而简陋,有一个阁楼上常有的那种半圆形窗户。屋里有一个漆皮面沙发,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书,两把椅子,还有一把舒适的安乐椅,虽然十分陈旧,但却是一把伏尔泰式的高背深座椅。我坐下来,点燃蜡烛,开始思考。隔壁房里一片嘈杂吵闹声,近三天来都是如此。那里住着一个退伍大尉军官,他邀来一大群客人——五、六个酒肉朋友,正在喝酒、玩牌赌博。昨晚上他们竟然打起来了,我知道,他们有两人互相揪住对方的头发久久不放。女房东想数说他们,但惧怕那大尉。住在我们这儿的还有另一家房客:一位身材瘦小的团长太太,带着三个幼小的孩子。他们住进来后小孩都病倒了。太太和孩子们都害怕大尉,怕得昏厥过去,整夜打哆嗦,画十字,她的幼子被吓得患了癫痫病。我确切知道,大尉有时候在涅瓦大街上拦路乞讨。他没有找到职业,但奇怪的是(我正要说此事),他住进来整整一个月都没有给我制造过麻烦。自然罗,从一开始我就回避同他结识,而他对我从一开头也不感兴趣。不过,他们在一墙之隔的那边,不论怎么喊叫,也不论他们是几个人——我一直都不在乎。我整夜坐着,确实没有听到他们争吵、打架——甚至把他们忘了。我每晚彻夜不眠,这样已经有一年了。我通夜坐在桌旁安乐椅里什么事也不做,只在白天读读书。我这样坐着什么也不去思考,若是有什么念头在脑子里闪现,我也听其自然。每晚要点完一支蜡烛。我静静地在桌旁坐下,把手枪拿出来放在面前。当我放下手枪时,我记得问过自己:“是这样吗?”接着就斩钉截铁地回答自己:“是这样的。”也就是自杀。我知道,我今晚一定会自杀,而在这桌旁还要坐多久——我也说不上。要不是那个小女孩出现,我肯定早已自杀了。
二您要知道:我虽然全无所谓,但要是拿疼痛来说我还是感觉得出来的。如果有人打了我,我就会感觉得痛的。精神上也是这样:如果发生了什么可怜的事,我就会觉得可怜的,就像过去生活上我还没有对任何事都觉得无所谓时那样。对那个小女孩我也有过怜悯心:我一定要去帮助她。可是我为什么没有去帮呢?是因为当时产生了一个念头:当她拉住我,呼喊我的时候,我面前突然出现一个疑问,而且无法加以解决。问题很无聊,但我很生气。我生气是由于有了这么一个结论:我既然已经决定今夜自杀,那么,我现在对世间的一切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无所谓了。我为什么突然感到我不是全无所谓,而去可怜一个小女孩呢?我记得,我十分同情她,甚至于有过一种奇怪的心疼感,在我这种处境下,这种感觉甚至令人难以相信。的确,我无法更好地把我当时那种转瞬即逝的感觉转述出来,不过,这个感觉直至我回到家在桌旁坐下来仍未消逝,以至我非常生气,这是很久以来不曾有过的。推论一个个纷至沓来。很显然,既然我是人,而不是子虚,暂时也没有化为乌有,那么我就还活着,因此就会有苦恼,有愤怒,有为自己的举止而感到羞耻的心。就算是这样吧。但是,既然我将自杀,比方说,再有两个小时我就要死去了,那么小女孩于我有什么相干呢?羞耻心、世间的一切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我行将化为乌有,彻底消亡。我知道,我即将·完·全消失,因而一切也将不复存在,那么,这种认识对于我对小女孩的爱怜之心,对于做了卑鄙事以后的羞耻心,不能没有丝毫影响吧?须知,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对不幸的小女孩跺脚,向她粗野地吼叫,好像在说,“我不仅没有同情心,而且如果要我去干毫无人性的丑行,现在我都可以去干的,因为两个小时之后一切都将逝去了。”您能相信吗?这就是我对她吼叫的原因。对这一点我现在几乎深信不疑。十分显然,生命和世界现在仿佛都要取决于我,甚至可以这么说,现在这世界仿佛也是为我一个人而创造的:我自杀了,世界也就不再有了,至少对于我来说是如此。我的知觉一旦消失,整个世界也就随即消亡,就像幽灵一样,就像依附于我的知觉一样,因为这整个世界和全人类也许就是我自己一个人。至于我死后,对任何人来说也许真的什么都不再存在了,这一点已不必去谈了。我记得,我坐在那儿反反复复地思考着所有这些接踵而来的新问题,甚至生出异念,异想天开起来。比方,我突发奇想,假如我以前生活在月球上或火星上,在那里做了最无耻的事情并且遭到斥责和羞辱,这除非有时在梦境中或在噩梦中才能感觉和想象得到;又假如,我后来来到了地球上,而又记得自己在别的星球上的所作所为,此外,还知道我再也不会回到月球上,那么,当我从地球上仰望月球时,——是否会觉得·无·所·谓呢?是否会为自己的丑行而感到羞愧呢?思考这些问题是无益的、多余的,因为手枪已摆在我的面前,我的整个身心也感觉到了·这·事必将发生。但是,这些问题刺激着我,使我愤怒。不先把问题弄明白,我似乎暂时还不能死去。总之,这个小女孩救了我,由于这些问题我迟延了自杀。这时,大尉房里的嘈杂声开始平息下来:他们玩过牌后在准备睡觉,不过暂时还有人在嘟嘟囔囔说胡话,懒洋洋地轻声叫骂。就在这时,我坐在桌旁安乐椅里忽然睡着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完全是在不知不觉中睡着的。大家知道,梦是一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有的十分清晰,细节都似珠宝饰物那样精美;有的你会觉得一晃而过,仿佛超越了时空全无感觉。引起梦境的似乎不是理智,而是愿望,不是大脑,而是心灵;然而,我的理智在梦中有时有多巧妙,而且会生出一些完全不可思议的事情来。例如,我哥哥去世已经五年,我有时还梦见他:他帮我做事,我们互相关心,而我在梦中一直十分清楚和记得,我哥哥已经死了,埋了。他虽然是死人,仍在我身边为我忙碌,为什么我的理智会完全容忍发生这一切呢?好,不谈这个,说说我的那个梦吧。是的,我当时做了一个梦,就是十一月三日的那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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