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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一九八四》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 安妮·赖斯 | 发布时间: 620天前 | 10466 次浏览 | 分享到:


"当然啦,全怪托姆不在家,"帕森斯太太讷讷地说。


帕森斯家比温斯顿家大,那种邋遢像也另有一套--一眼看去,所有东西全都给人捣毁砸烂,活像刚有头狂暴的巨兽光临过。各色的体育用具满地都是:曲棍球棒,拳击手套,足球爆了胎,一条汗津津的短裤里子朝外。桌上丢着堆脏碗碟,和几本破烂练习本。满墙挂的是些青年团跟侦察队的红旗,还有张巨大的老大哥画像。跟整座公寓一样,房里照例一股子清煮白菜味儿;然而在这个人家,空气里还弥漫着一种更加刺鼻的汗臭。发出这股子汗臭的人如今不在家,这一点只消闻一下就知道--虽然很难说清为什么。另一间房里,有谁拿木梳垫张大便纸吹喇叭,学着电幕上还在播放的曲子奏军乐。


"孩子们在那儿,"帕森斯太太说着,战兢兢朝那扇房门看了一眼,"他们今天没出去。当然啦……"


她总习惯把后半截话咽进肚子里。厨房的水池满是脏兮兮的绿水,几乎漾到了池外,那味道比白菜还难闻。温斯顿跪下来,查看水管的接头。他讨厌用手,也不愿意弯腰,这老害他咳嗽。帕森斯太太帮不上忙,只好在一旁傻看。


"当然啦,托姆在家,一下子就能修好,"她说,"他就爱干这事儿。托姆手才巧哩,他可真是……"


帕森斯是温斯顿真理部的同事。他身材肥胖,头脑愚笨,然而积极肯干,有的是低能的热情--这样的人,盲目忠诚,勤勤恳恳,是党维持安定团结的第一靠山,连思想警察也只好退居二线。在三十五岁上,他刚刚不情不愿退出了青年团;其实升级到青年团之前,他就不管超龄,生生在侦察队里多赖了一年。在部里,他担任个什么低级职务,不花脑子,却管着体育委员会,还兼任所有集体野游、自发示威、厉行节约、加班献工之类委员会的头目。他会抽着烟斗,带着种宁静的洋洋自得,告诉你过去四年里,他每个晚上都参加了街道活动中心的活动。不管他走到哪儿,都有股子排山倒海的汗味儿跟着他,无形中证明了他生活的狂热--甚至他已经离开,这汗臭依然挥之不去。


"有扳手么?"温斯顿摆弄着接头的螺帽。


"扳手,"帕森斯太太一下子软了下来。"呃,不知道,真的。没准儿孩子们……"


接着是一阵脚步杂沓,伴着木梳吹出的军乐,孩子们冲进了起居室。帕森斯太太拿来扳手,温斯顿放掉脏水,忍着恶心把堵住水管的一团头发掏出来。他就着水龙头的冷水尽量把手洗干净,回到起居室里。


"举起手来!"有人恶狠狠地嚷了一声。


一个九岁男孩子从桌子后边突地蹦了出来。他长得挺漂亮,然而一脸凶横,拿了支玩具手枪,朝温斯顿直比划。他的妹妹要小两岁光景,也学哥哥的样子做,手里拿的是根木头棍儿。他俩灰衬衫,蓝短裤,系着红领巾,这是侦察队的制服。温斯顿把双手高举过头,心里挺不踏实--看那男孩的动作凶巴巴,一点儿没有玩游戏的意思。


"你个叛徒!"男孩子叫道。"你个思想犯!你个欧亚国特务!我毙了你,我蒸发你,我送你去开盐矿!"


他俩突然间在温斯顿的身边上窜下跳,一片声乱嚷:"叛徒!""思想犯!"小丫头每个动作全学着哥哥样子做。这两个孩子真有点吓人,好比两个虎羔子跳来蹦去,转眼就会长到张嘴吃人。那男孩子满脸专横的凶相,毫不掩饰渴望着对温斯顿拳打脚踢,也明知就快长到有这样的本事。温斯顿想,幸好他手里的那支枪不是真家伙。


帕森斯太太惴惴不安,把目光在温斯顿跟孩子的身上转来掉去。起居室里亮得很,温斯顿饶有兴致地发现,敢情她脸上的皱纹里还真有灰泥。


"这俩孩子真闹人,"她说。"没看成吊死人,挺不乐意的,就这么闹。我太忙啦,没法带他们去,托姆下班又赶不上趟。"


"干吗不叫我看吊死人?"男孩子高声吼道。


"要看吊死人!要看吊死人!"小丫头跳跳蹦蹦,一边嚷道。


温斯顿记起来,有几个欧亚国的战俘犯了战争罪,今晚要在公园给绞死。这种事每月都得来一回,而且总是人山人海地看热闹。小孩子更是吵着大人,带他们去瞧吊死人。温斯顿跟帕森斯太太道了别,就往门口走;没等他在走廊里走几步,后脖梗早着着实实挨了一下子,如同一根红热的铁丝戳进了肉里。他扭过头,正来得及瞧见帕森斯太太把儿子拽进屋,那孩子还在把个弹弓揣起来。


"戈德斯坦!"房门关上的时候,那孩子还在乱嚷。然而最叫温斯顿惊异不迭的,倒是那妇人灰蒙蒙的脸上一片无助的惊恐。


回到房里,他迅疾走过电幕,重新坐回桌前,一面还摩着脖梗子。电幕上的音乐早停了下来,换了个简截干脆的军人嗓音,语调狰狞,读的是一篇刚设置在冰岛跟法罗群岛之间的什么新型浮堡的报道。


他心里想,带着这样的孩子,那可怜的妇人整日价准得活得惨兮兮。过上一两年,他们就得没日没夜监视她,看她有没有思想不正统的蛛丝马迹。如今这世道,差不多所有的孩子全都招人怕。最糟的是,依靠侦察队之类的组织,他们给系统地变成无羁无绊的小野人,却绝不至于对党的规矩稍有忤逆。对党和跟党有关的一切,他们盲目崇拜;唱歌,游行,旗帜,野游,耍假枪,喊口号,崇敬老大哥--在他们眼里这一例是好玩的游戏。他们全部的凶残斗狠,给怂恿得发泄无遗,对准了国家公敌,对准了外国佬、思想犯、叛徒跟破坏分子。只要你活到三十多岁,害怕自己的孩子就成了正常现象--其实这很容易理解,因为难得有哪个星期,《泰晤士报》不登上篇报道,讲什么偷听谈话的小密探,窃听到父母的坏话,就向思想警察揭发了--这样的孩子,一般是叫做"小英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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