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什么忍气吞声?”维尔迪兰先生吱吱唔唔地问,竭力装出十分惊奇的样子。他尽管因乱了阵脚而显得有些笨拙,但仍在竭力维持骗局。“你对他说了些什么,我猜到了。”维尔迪兰夫人回答道。老板娘对能否自圆其说毫不在乎,也不顾小提琴家过后回想起此情此景,对她的诚实性会作何感想。
“不,”维尔迪兰夫人继续道,“我觉得您再也不能含垢忍辱,跟这个早已枯朽的人物继续接触了。他已到处不受欢迎。”她也根本不顾这话不太真实,忘了自己就几乎每天都在接待他。
“音乐学院的人都把您当成了笑柄,”她感到这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要再这么拖一个月,您的艺术前途就将成为泡影。没有夏吕斯,您每个月可以多挣十万多法郎。”“可是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我非常吃惊。不过我非常感谢你们。”莫雷尔热泪盈眶喃喃道。他因为不得不还要装出惊讶的样子,掩饰羞耻,所以他满脸通红,比他连续演奏贝多芬全套奏鸣曲还要满头大汗,眼眶里涌出了连波恩的音乐大师都肯定无法催落的泪水。雕刻家对这些泪水很感兴趣,他微笑着用眼角示意我注意看夏利激动的样子。“如果真要什么也没有听说过,那就数您一个人了。他早已是丑事干尽臭名昭著的人了。据我所知,警察正盯着他呢。其实真要落在警方手里,倒还算是他的福分,免得象他同类那样,临终都倒在流氓的暗刀之下。”维尔迪兰夫人又说。她心里想着夏吕斯,德·迪拉斯夫人的情景不由浮上心头。她已如痴如醉,盛怒之下随意添油加醋,在夏利可怜的伤口上尽兴撒盐,同时也为自己今晚受到的侮辱解了恨,雪了耻。“再说,即便光是在物质上,他对您已毫无用处了。自从他被那帮家伙捏在手心里,对他敲诈勒索,他早已彻底破产,分文不名。连他们都已不能再从他这儿敲到什么,来支付自己的音乐,您就更别想得到报酬了,他的公馆、古堡,一切都给典押了。”莫雷尔十分轻易地听信了这番谎言,其主要原因是德·夏吕斯先生是喜欢把他当作知心人,把自己跟流氓们的关系都一五一十地告诉过他。他这个仆人的儿子,不管自己也荒淫无耻,但对那种人却厌恶至极,其厌恶的程度跟他对波拿巴主义的热情正好形成对照。
莫雷尔阴险的骨子里已经酝酿着一个类似十八世纪所谓盟友叛变的阴谋。他决定永远不向德·夏吕斯先生吐露此事,准备第二天晚上回到絮比安侄女的身边,一切都由他自己来亲手处置。可惜的是,他的计划有可能失败,因为夏吕斯已跟做背心的裁缝约好,当天晚上要见面。尽管发生了上述事情,莫雷尔还是未敢不去赴约。我们将会看到,继后莫雷尔又接二连三地遇到了一连串其他的事情。絮比安哭丧着脸向男爵诉说自己的不幸。男爵尽管自己也很不幸,但还是向他保证,被遗弃的小姑娘由他来继养;小姑娘会得到一个她所拥有的称号,很有可能就叫德·奥洛龙小姐;他会使她补上良好的教育,并给她富足的嫁资,让她成婚。听到这些许诺,絮比安十分高兴,可是他侄女却无动于衷,她依然爱着莫雷尔。莫雷尔趁絮比安不在,不知出于愚蠢还是厚颜无耻,闯进店铺,冷嘲热讽地说:“您怎么啦?眼睛怎么一圈都是黑的?是爱情的忧伤吗?夫人,年复一年,岁岁相异。说穿了,我们难道穿一双鞋试试的自由都没有?更何况是个女人,要是她不合您的脚……”他只发过这么一次怒,因为她哭了。他觉得她这么做是卑劣无耻的,是在耍弄手腕。我们有本事把别人的眼泪逼落下来,却不一定总能忍受这被自己逼落下来的眼泪。
不过我们把话扯得太后面去了,因为这一切是到维尔迪兰晚会以后才发生的。我们割断了晚会的情景,现在应当仍然回到刚才断掉的地方。“我压根也没有想到,”莫雷尔接过维尔迪兰夫人的话叹息道。“当然,别人才不会当着您的面说呢,但这并不能证明您不是音乐学院的笑料,”维尔迪兰夫人用心险恶地继续说,希望借此向莫雷尔挑明,事情并非仅仅牵涉到德·夏吕斯先生,而是直接关系到他自己的利益。“我完全相信,您是蒙在鼓里的,可是别人才不顾这些呢,您问问茨基,那天您走进包厢的时候,别人在谢费亚包厢里,就离开我们一步远,都说了些什么。换句话说,别人都在瞧不起您。我可以对您说,要是别人这么待我,我倒不在意。可是我觉得一个男子汉如此,那岂不出奇地可笑?他会一辈子都做众人笑柄的。”“我不知道如何感谢您才是。”他说这话的语调,就如被牙科医生折腾得痛不欲生却还不愿意流露出丝毫疼痛;这情景又象是一个爱打抱不平的人,能为一句无谓的话而拔刀相助,怂恿您去跟人决斗,对你说,“您决不能这么白白挨骂,”你听后感激不尽。“我认为您是个有个性的男子汉,”维尔迪兰夫人说道,“尽管他对众人吹嘘,是他撑着您,说您没有种,但您会扬眉吐气的。”夏利寻思着,如何借别人一份尊严来遮盖自身破败不堪的尊严。他突然想起不知在哪儿念到过或者听到过的,灵机一动,郑重宣布道:“我不是靠这份面包长大成人的。从今晚开始,我就跟德·夏吕斯先生一刀两断……那不勒斯女王走了,是吗?否则,我应该先征求一下她的意见,然后再跟他一刀两断……”“不一定要跟他彻底决裂,”维尔迪兰夫人生怕小圈子就此拆散,赶紧说道。“您在这里见见他没有什么害处,您在我们的圈里是受到好评的,没有人说您的坏话。但是您必须获得自由,另外要注意,不要让他把您拉到那些蠢女人家里去。那些人只是表面对您客气。我很想让您听听她们背后都说您些什么。再说,您有什么可后悔的,您这样倒清除了本来要留一辈子的污渍。从艺术的角度来看,受夏吕斯引荐就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撇开这一点不说,光象您这样在伪上流社会上窜下跳,也会被人看作是不务正业,落得一个业余琴手、沙龙小乐师的名声。在您这样的年纪,落得这个名声,可就没有救了。我明白,那些漂亮的夫人分文不花,把您请去,跟自己的朋友搞礼尚往来,轻而易举,她们何乐而不为?但是赔出去的是您艺术家的未来。我不是说去那么一家两家也不行。您刚才谈到的是那不勒斯女王,她就是一个正直的好人。不瞒您说,我觉得她就不把夏吕斯放在眼里,她主要是看在我的份上才来的。是的,是的,我知道她早就想认识维尔迪兰先生和我了,她那儿倒是可以去演奏的地方。而且不瞒您说,我带着人去,这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艺术家们都认识我,您知道,他们对我向来非常客气,有些人把我看作是他们的自己人,是他们的老板娘。不过您千万要小心防火,千万不要去德·迪拉斯夫人家!决不要去干这类蠢事。我认识一些艺术家,他们到我这儿来说到她,都跟我吐了知心话。您知道,他们明白,对我可以无话不说。”她善于这么突然采用温柔真诚的口吻说话,在脸上添一丝谦和的神色,在目光里加一丝恰如其分的妩媚。“他们就这样,来我这儿说说他们那些日常琐事。有几位,别人都说他们最沉默不语,可是跟我聊起来,一聊就是几个小时。我没办法告诉您,他们个个都多么有趣。可怜的夏布里埃老是说:‘只有维尔迪兰夫人才能叫他们开口。’唉,您知道,每个到德·迪拉斯夫人家演奏过的人无一例外地都伤心不已。这不是单单因为她让手下仆人对他们进行侮辱,以此取乐,而是因为此后就再也没有请他们去演奏过。剧院经理说:‘啊,对,就是那个到德·迪拉斯夫人家去演奏过的人。’一句话就完了。您大可不必这样断送了自己的前程。您知道,上流社会没有一个正经的人。这话说起来让人伤心,但事实就是如此。您哪怕再有本领,只要来个迪拉斯,就足以给您添上个业余琴手的美名。您知道,我,您明白吗,我对艺术家最了解,我跟他们打了四十年的交道,是我使他们扬名,是我对他们感兴趣,嗯,您知道,如果谁被他们说这是‘一个业余的’,他们该说的话就都说了。而事实上已经有人开始在这么说您了。为这事,我已经不知道发过多少次火,我要确保不让您到这个可笑的沙龙去演奏。您知道别人是怎么回答我的吗?‘可是他也由不得自己呀,夏吕斯又根本不用告诉他根本不用征求他的意见!’有人对他说:‘我们非常欣赏您的朋友莫雷尔,’以为这样能够博得他的高兴。可是您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吗:‘您凭什么说他是我的朋友?我们不是一个阶层的人;应该说他是我的创造物,是在受我的保护。’”这时候,在音乐女神突兀的前额下躁动着一样无法抑制的东西,那是一句重复出来就变成既卑鄙又有失谨慎的话。但复述此话的欲望比谨慎守信的欲望更为强烈。老板娘抑郁的半圆形前额经过微微痉挛以后,终于向这欲望作了让步:“甚至有人告诉我丈夫,他曾经说过:‘我的仆人,’不过到底说过没有,我无法得到证实,”她补充道。德·夏吕斯先生自己曾经向莫雷尔发誓,谁也不会知道莫雷尔的身世和来历。可是他也是迫于这种吐露秘密的欲望,事隔不久便告诉维尔迪兰夫人:“他是一个家仆的儿子。”这句话一经脱口,就不胫而走了。现在每个人又出于这吐露秘密的欲望在到处传播这句话。此人传给彼人时都说这是秘密,听者答应绝对保密,却难保其密,于是听者又成为说者。这恰如传环游戏,这句话最后又回到了维尔迪兰夫人自己的嘴里,被说的人终于听到此话,结果俩人很可能闹得不和。对此她早有所料,可是这句话烫她舌头,她实在难以抑制。另外,她明明知道,说出“仆人”一词完全会刺伤莫雷尔,然而她还偏是说“仆人”。至于她补充说,她无法得到证实,她使用这颇有分寸的说法既是为了表明自己恰恰十分肯定,又是为了表明自己是公正的。她本来只是向别人表明,自己是不偏不倚的,没想到连自己也为自己的公证心所打动,以至于开始充满柔情地对夏利说:“您明白吗?我对他也不能过多指责。他确实是在把您拖下深渊,但这也难怪他,因为他自己就在往山下滚,”她大声地说。她为自己作了这一准确的形象比喻而赞叹不已。她未及注意,这形象比喻是脱口而出的。她赶紧追上去逮住它,准备再尽力发挥一下。“不,我对他的责备,”她象一个尚未成功而先已陶醉的女人一样,柔声柔气地说:“是他对您缺少体谅。有些事情是不能当众宣扬的。譬如,刚才他就跟我们打赌说,如果他向您宣布,您将得到荣誉十字勋章(当然那是扯皮,只要是他推荐,就足以叫您名落孙山),您一定会高兴得满脸通红。这也就罢了,尽管我从来就不太喜欢,”她露出煞有介事和神气十足的样子接着说,“我不太喜欢看见别人欺骗自己的朋友。您知道,有些事情看起来很小,可是我们看不过去,看了很痛心。譬如,他对我们说,您希望得到十字勋章,全是为了您的叔叔,而您的叔叔是个奴才,边说还边捧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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