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女囚(19)
“不,在这里脱裙子不太方便。我呆一会儿到自己屋里去脱。”
“那么在我床边上坐一会儿总愿意吧?”“那当然愿意。”不过她离着我,坐在我的脚边上。我们谈着话,突然听见一声呻吟,节奏均匀,原来是鸽子在咕咕叫。“这说明天已经亮了,”阿尔贝蒂娜说。她几乎皱起眉头,似乎在我家里生活,错过了美丽季节的乐趣一样,对我说:“鸽子又出现了,春天来临了,才会这样。”鸽子的咕咕和公鸡的报晓,两者之间的相似既深刻又晦涩,犹如在凡德伊的七重奏里面,柔板的主题是建筑在第一段和结尾段的主旋律基础上的,自然相互间有相似之处,但是调性和节奏的变化已将它们变得大不相同;一个门外汉打开一本有关凡德伊的书,会惊奇地发现,这三个乐段同是以四个音符为基础,他在钢琴上用一个手指就能弹出这四个音符,然而却无法弹出这三段曲子。鸽子演奏的这段感伤曲就是一种小调鸡鸣,它不会扶摇直升,飞向天空,却象驴叫,平稳柔和,从一个鸽子叫到另一个鸽子,只作横线移动,从不升腾,不能将这平平的呻吟转换成序曲快板以及最后乐章反复出现的欢乐高亢。我知道,我说“死亡”这个字,仿佛阿尔贝蒂娜马上就会离开人世似的。看起来,事情本身其实要比事情发生的时候来得更加广泛,发生事情的这一时刻不能包容事情的全部广度。由于我们对事情保持记忆,所以事情能够延及到将来,这是毫无疑义的;但是事情在事情发生以前也要求有自己的一席地位。当然,有人会说,事情在将来是个什么模样,我们无法看见,但是事情在回忆当中不一样也变了模样?
我发现她不再主动吻我,心里已经明白,要她吻我纯属白费心机,然而只有从新吻开始,才可能真正得到安静。于是我对她说:“晚安,时候太晚了,”我这么说,可以叫她来亲吻我,然后我们还可以继续下去。但是,她跟前两次一模一样,说了一句:“晚安,好好睡一觉,”只是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这一次我没敢再叫住她,可是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没办法再躺下。我如同笼中小鸟,来回跳动,一会儿担心阿尔贝蒂娜会走,一会儿又相对平静了一些,左思右想,心绪不宁,我心情能有相对平静的时刻,是因为我每分钟都多次反复进行这样一种推理:“她不可能不告而别,她一点儿也没有跟我说起她要走,”这么一推理我心里基本上就好受一些了。但是我立刻又想到:“可是要是明天我发现她走了怎么办!
我这么担心本身就说明是事出有因的。她为什么没有亲吻我?”这么一想,我的心又剧烈地疼痛起来。接下去我重又开始原来的推理,心疼方始得到减缓。可是这头脑运动如此频繁,如此机械,结果闹得我头昏脑胀。由此可见,有些心理状态,例如焦虑,只提供两项选择,结果就会象肉体痛苦那样,残酷地把您拴在方寸之地上。我无止无境地一会进行赞同我焦虑心情的推理,一会儿进行驳斥我焦虑心情,并给我以安慰的推理,其空间之狭窄,犹如病人靠内心运动不断地触摸那使其痛苦的器官,刚离开一会儿,片刻之后仍又回到了镇痛点上。万籁俱寂之中突然传来一阵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特殊,但却叫我充满了惊恐。是阿尔贝蒂娜房间窗户猛然打开发出的响声。等一切恢复静寂以后,我扪心自问,为什么这响声叫我如此害怕?这响声本身毫无可惊之处,但我觉得它使我惊恐万状是出于两层意义。首先,我们俩人生活有一条公约,由于我怕风,晚上绝不开窗。这事阿尔贝蒂娜到这里来住时我跟她解释过;尽着她坚持认为这是我的一种怪癖,但仍然保证绝不违反这项禁令。因此对这类事情她都非常小心谨慎。她知道,哪怕她诅咒这些事情,我都要,我都敢肯定,她宁可让壁炉烟火味熏着睡觉,也不会打开窗户,就如早晨哪怕发生了天塌下来的大事,她也不敢让人把我叫醒。这只不过是我们生活的一项小小的公约。然而既然现在她可以不告一声,擅自违犯这项约定,那还不意味着她从此可以肆无忌惮,违犯其他一切公约了吗?其次,打开窗户这声音极其猛烈,几乎是缺乏教养,她打开窗户时似乎怒火满腔地在说:“这日子憋死我了,我管他呢,我需要透气!”我心里没有完全这么想,而是继续在想,阿尔贝蒂娜开窗的声音,似乎比猫头鹰的叫声还要神秘,还要令人毛骨悚然。自从斯万那天晚上到贡布雷来吃饭,至今我也许一直没有过象现在这么焦躁不安,我一晚就在过道里走来走去,想以此响动来引起阿尔贝蒂娜的注意,她也许会可怜我,叫唤我。可是她屋子里没有传出任何响声。在贡布雷的时候,我叫我母亲来。但跟我母亲在一起,我就怕她生气。我善于用向她表示我的感情的办法,来保持她对我的感情。这么想着,我就迟迟没有叫唤阿尔贝蒂娜。渐渐地我感到时辰太晚了,她大概已经睡着好久了。我也就回屋睡觉去了。早晨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叫唤,别人绝不会到我房间来;第二天我一醒过来,我按铃叫唤弗朗索瓦丝。我在想:“我要告诉阿尔贝蒂娜,我要给她订造一艘游艇。”我接过信件,目光没有瞧着弗朗索瓦丝就对她说:“过一会儿我有话要对阿尔贝蒂娜说,她起身了吗?”“起身了,起得很早。”“一听这话,我顿时觉得,一阵狂风卷起千层焦虑之浪,在我心里翻腾不息;风急浪涌,击得我喘不过气来。“是吗?那现在她人在哪儿?”“大概在她自己屋里。”“啊!那好,那好。我呆一会儿见她。”风浪过了,我开始呼吸。阿尔贝蒂娜还在这儿,对此我几乎有点无动于衷。然而我又猜测她可能不在,这难道不几近荒唐?我睡着了。尽管我敢肯定她不会离开我,我还是睡得不深,不过不深也只是相对她而言。因为,院子里修理工程发出的声响,我睡眠中虽然隐约听到,但毫不影响我继续静静睡下去;然而,从她屋里发出任何细小的颤动,她出来进去再蹑手蹑脚,她按门铃再小心翼翼,都会使我惊醒,全身颤抖,心跳不止;哪怕我是在昏昏沉睡之中听到这声音也会这样。这就跟我外祖母一样,临终前几天,她早已一动不动,进入静止状态。医生们称之为休克;可是别人告诉我,当我按习惯按了三下门铃叫唤弗朗索瓦丝时,外祖母听到以后就象树叶似的开始颤抖起来;然而那个星期内,我为了不搅扰灵室的肃穆,按铃的时候比平时都轻。不过弗朗索瓦丝告诉我,我自己不知道,其实我按铃有特别之处,不可能跟别人的铃声混同起来。这么说,我是否也已进入垂暮之日,死亡已经渐渐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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