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倘若,当问题涉及的比如说是自尊心的不确切用语的时候,对扭曲的内心语言(它离最初的中心印象正越来越远)的矫正,直至能与应发自印象的直线混淆一气的内心语言的矫正,如果说这种矫正恰是我们的惰性不乐意干的令人不舒服的事情,那么,还存在着另外一些情况,例如在爱情问题上同是这种矫正便成为痛苦的事情了。我们假装的种种无动于衷的表现,我们对他撒得那么自然的谎言、与我们自己撒的如出一辙的谎言所感到的全部愤慨,简言之,每当我们感到不幸或被人抛弃的时候,我们仍不断地对心爱的人诉说的一切,不仅对心爱的人,而且在见到他之前没完没了地对我们自己诉说的一切,有时还会高声说出来,打破房里的宁静:“不,真的,这样的行为实在叫人受不了”,或者:“我曾想最后接待你一次,并且我将不否认这件事使我挺难受”,把这一切引回到所感受到的已离得那么远的真实上来,这是对我们最珍惜的一切的毁灭,这在我们同自我单独相处的时候,在写信或采取行动的疯狂计划中,造成了我们同自我的炽烈的交谈。
即便在人们正是为了获得艺术创作的欢乐所给予的印象而悉意追求的这种欢乐之中,我们仍然会尽可能快地设法把恰恰是这种印象本身的内容视作不可言传的东西而放过一边,并致力于能够让我们不求甚解地感受到它的乐趣和相信能用它感染别的可与之对话的有兴趣者的行为,因为我们将对他们讲一件对他们和对我们具有同样意义的东西,既然我们自身印象的为个人所有的根被砍去了。即使是在我们对自然、社会、爱情和艺术作最无动于衷的旁观的时候,由于任何印象都是双重的,一半包裹在客体之中,另一半延伸到我们身上,只有我们自己能够了解,我们急急忙忙地把这一半忽略了,也就是忽略了我们本来应该挖掘的唯一的东西,却只考虑另一半,我们没想到那另一半是不能予以深挖的,因为它暴露在外,用不着我们花吹灰之力,而一棵山楂树或一座教堂的景象在我们心中耕过的小小犁沟,这条犁沟我们会觉得很不容易看出来。但是我们却在重新演奏那首交响乐,回头重游那座教堂,直至——在这远离我们不敢正视的自身生活并美其名曰博学的逃逸中——我们依法炮制,做到与颇有造诣的音乐爱好者或考古爱好者一样内行。由此可见,从自己的印象里什么也不提取的人对此是多么重视了,他们就象艺术的单身汉在不满足中虚度年华!他们怀着童贞女和懒汉的忧愁,只有生儿育女或工作能使他们得到解脱。他们对待艺术作品比真正的艺术家还兴奋,因为他们的兴奋不是由一场艰苦深入的耕耘引起的,它流露在外,刺激他们的交谈,使他们脸红脖子粗。他们以为扯直嗓门尖叫便是在完成业绩,演完一曲他们喜爱的作品便听到他们大声嚷嚷:“好哇,好哇!”而如此表现之后并不一定需要他们陈明自己喜爱的性质,他们也并不清楚性质之所在。这种未被用上的爱甚至潮涌进他们最平心静气的谈话,使得他们只要一谈到艺术便指手划脚、眉飞色舞、摇头晃脑。“我去听了一场音乐会,他们演奏了一段乐曲,老实说,我不敢恭维。开始是四重奏。嗯哪,哎呀呀!它变了(此时音乐爱好者脸上显出惶惶不安的表情,他大概在想:“我可看到了火星,闻到了糊味儿,着火了。”)天杀的,那玩意儿真叫我听了生气,写得很糟糕,可又乖乖了不起,可不是一部随哪个都写得出来的作品。”然而,不管有多么可笑,他们毕竟还有不容轻视的地方。他们是想要造就艺术家的自然的初次尝式,他们就象先于现有各类动物的原生动物一样没有定型、生命力不强,生来不能持久。这些有愿望没有行动、有花无果的业余爱好者仍当令我们感动。他们就象最初建造的飞机,离不开地面,还不成其为尚待开发的、神秘的手段,但已包藏着飞翔的欲望。那位业余爱好者挽住你的手臂补充说:“老兄,我已经第八次去听这部作品了,而且我向您发誓,这绝不是最后一次。”实际上,由于他们并没有吸收艺术中真有滋养的物质,且食欲过盛,肚子永远都填不饱,所以他们每时每刻都需要艺术创作的欢乐。于是,在很长一段时期他们连续不断地去为同一作品捧场,还以为他们的到场就是完成了一种职责、一项业绩,就象人家参加一次办公会议或一场葬礼那样。接着出现别的、甚至与此相悖的作品,不管是文学上的、美术上的,或是音乐上的。因为,提出概念、体系,尤其是把它们化为己有,具有这种能力的人总比具有真正鉴赏力的人多得多,即使在自己也搞创作的人中间也是如此。然而这种能力获得较可观发展却在文学杂志和报刊大幅度增长以后(作家和艺术家故作多情的天命说也随之增多)。因而,青年中最优秀、最聪明和最超凡脱俗的这部分从此只喜爱在伦理道德、社会学、甚至宗教方面具有重大意义的作品。他们以为那便是衡量作品的价值标准,从而重蹈大卫们、谢纳法们、布吕纳蒂埃们的覆辙。贝戈特笔下那些脍灸人口的句子实际需要深刻得多的反躬自省才写得出来,可人们不喜欢他的作品,却喜欢一些正因为艺术水平较低才显得比较深刻的作家,他文字上的故弄玄虚无非为了迎合凡夫俗子们的口味,就象民主党人把芸芸众生捧得天花乱坠一样。然而,一旦爱问个究竟的智者愿意着手评一评艺术作品的价值时,那里面一点值得肯定、经得住推敲的东西都没有了:你想怎么说它,就能怎么说它。而真正的才华却是一宗经天纬地的财富,后天获得的万能的品质,我们首先应该明确它存在于思想和文笔的表面状态下,评论界便依据这些表面状态评定作者。它把一个并不带有新启示的作家捧为先知,因为他口气专横,并对在他之前的流派表示明显的轻蔑。评论界的这种谬误是那么顽固,致使作家大概会更愿意接受广大读者的评判(如果读者能够理解艺术家,包括后者在他们不熟悉的研究范畴作出的努力)。因为在读者公众的本能生活和一位大作家才华之间存在着更多的类似之处,作家的才华无非是一种在强加于他人头上的沉默中得以宗教式地听从的本能,一种臻于完善和得到理解的本能,加上肤浅的空话和头衔显赫的鉴赏家们多变的标准。他们连篇累牍的空话每十年更新一番(因为这架万花筒并不只是由世俗人众组成,而是由社会、政治、宗教的思想观点汇综而成的,它们由于自身在广大民众中的折射得到暂时的广度,然而,尽管如此,它们毕竟还是受思想观点生命短促的局限,观点的新颖只能吸引一些对证据是否确凿要求不高的人)。党派和学派就是这样生生灭灭的,致使那些有识之士老在对它们进行攻讦,总是那么几个比较聪明的人,他们终身刻板,这是那些比较谨慎多虑、而实际上对证据的要求却很苛刻的智者所自戒的。不幸的恰恰是其他那些人均属半瓶子醋,他们需要用行动加以充实,他们比优秀的有识之士更需要这么做,把人们吸引在自己周围,不仅藉此造成名不符实的声誉和毫无根据的轻蔑,还挑起内战和外战,稍微有点儿保守意识的自我批评精神,这种事儿也就能够避免了。
2024-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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