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一位大师的杰出思想能给予一名完全公正的智者、一颗真正有生命力的心灵的享受无疑是十分健康的,只是真正能够消受这种享乐的人是那么罕见(二十年间有过几个这样的人?),这种享乐毕竟要他们沦落到全盘接受另一个人的意识的地步。如果某人为了得到一个只会给他带来不幸的女人的爱什么都做了,可他,尽管数年如一日反复努力,连同这个女人的一次约会都没有得到,他没有寻求诉说他的痛苦和陈述他逃过了的危险,却洋洋洒洒地为她写了“百万言”,在记下自己生活中这些最感人肺腑的忆念的同时,不断反复品味拉布吕耶尔的这个见解:“男人常常想爱,却又总达不到目的,他们寻求自己的失败,却总遭遇不上,如果我冒昧这么说的话,他们是无可奈何地处于不受约束之中。”对于写下这句话的人来说,我们且不管他这种见解是否包含着这方面意思(若要使它包含这个意思,最好得用“被爱”代掉“爱”,这样就更美了),可以肯定的是那位多愁善感的文人使这一见解在自己身上活学活用,他使它充满涵义,满得几乎要炸裂了,他每重说一遍便喜不自禁,他觉得这种见解千真万确和高明卓绝,然而,不管怎样,他不曾加入丝毫新的内容,那仍然只是拉布吕耶尔的见解。
第七部 重现的时光(15)
笔记文学怎样才能具有某种价值呢?既然它所记录的都是琐碎小事,现实便如它所指出的蕴含在这些小事里(在远处的飞机轰鸣声中和圣勒里钟楼的线条中的伟大,在马德莱娜点心的滋味中的往昔等等),而倘若我们不把这些现实清理出来的话,那些小事本身则并无意义。逐渐保留在记忆中的是那些不确切的词语的连接系列,我们的真实感受荡然无存,这些感受才构成我们的思想、我们的生活和对我们而言的现实。而正是那种谎言一味复制所谓“情节真实”的艺术,它同生活一样简单平淡、没有美,我们的眼睛所见和我们的才智所确认的东西被令人生厌和徒劳无功地一用再用,不禁让人纳闷,从事这种使用的人在什么地方找到的欢乐和原动力的火花,使他精神抖擞地推进自己的工作。相反,真正的艺本,诺布瓦先生会称之为文学爱好者的游戏的艺术,其伟大便在于重新找到、重新把握现实,在于使我们认识这个离我们的所见所闻远远的现实,也随着我们用来取代它的世俗认识变得越来越稠厚、越来越不可渗透、而离我们越来越远的那个现实。这个我们很可能至死都不得认识的现实其实正是我们的生活。真正的生活,最终得以揭露和见天日的生活,从而是唯一真正经历的生活,这也就是文学。这种生活就某种意义而言同样地每时每刻地存在在艺术家和每个人的身上。只是人们没有察觉它而已,因为人们并不想把它弄个水落石出。他们的过去就这样堆积着无数的照相底片,一直没有利用。因为才智没有把它们“冲洗”出来。我们的生活是这样,别人的生活也是这样;其实,文笔之于作家犹如颜色之于画师,不是技巧问题,而是视觉问题。它揭示出世界呈现在我们眼前时所采用的方式中的性质的不同,这是用直接的和有意识的方式所做不到的,如果没有艺术,这种不同将成为各人永恒的秘密。只有借助艺术,我们才能走出自我,了解别人在这个世界,与我们不同的世界里看到些什么,否则,那个世界上的景象会象月亮上有些什么一样为我们所不知晓。幸亏有了艺术,才使我们不只看到一个世界、我们的世界,才使我们看到世界倍增,而且,有多少个敢于标新立异的艺术家,我们就能拥有多少个世界,它们之间的区别比已进入无限的那些世界间的区别更大,不管这个发光源叫伦勃朗还是叫弗美尔,它虽然已熄灭了多少个世纪,它们却依然在给我们发送它们特有的光芒。
艺术家的这项在物质、经验、词汇下努力挖掘某种不同事物的工作,与当我们违心地生活的时候,自尊、偏见、才智以及习惯每时每刻在我们身上完成的工作恰恰相反,后者在我们的真实印象上积聚起各类术语,积聚起被我们误称为生活的实用目标,以完全掩盖我们的真实印象。总之,这种复杂如斯的艺术正是唯一生气勃勃的艺术。只有它能向人表述我们的生活,也使我们看到自己的生活,即无法“观察”到的、对我们所看到的它的表象需要加以翻译和往往需要逆向阅读和极难辩识的那种生活。我们的自尊、偏见、模拟力、抽象的才智和习惯所做的那项工程正是艺术要拆除的,它将使我们逆向行进、返回隐藏着确实存在过却又为我们所不知的事物的深处。重建真正的生活、恢复印象的青春,这无疑是一大诱惑。但它也需要有形形色色的勇气,甚至感情上的勇气。因为那首先要否定自己最珍贵的幻觉,不再相信自己所制订的东西的客观性,并且,与其一百次地用这样的话哄骗自己说:“她真可爱”,不如真截了当地说:“我喜欢亲吻她”。当然,在爱的时刻里我所感受到的东西,别人也同样感受得到。我们感受,然而我们所感受到的却象一些负片,不把它们凑近灯光看便只见一抹黑,而且它们还得反过来看,不把它们凑近才智,就不知道上面是些什么玩意。因此只有当才智把它照亮了,使它理智化了,我们才有可能十分艰难地辨认出所感事物的面貌。
然而我还发现,最初我因希尔贝特而领略过的那种痛苦,意识到我们的爱情并不属于激起爱情的人的痛苦,这种痛苦作为解决问题的辅助手段却不无补益(因为,虽说我们的生命如白驹过隙,却只有在痛苦的时候,我们的,可以说是颠簸在永恒不断的变化和起伏曲折之中的思想才能象在一场风暴中那样,把那整个地受法规调节的无限泛升起来,达到一定高度,让我们能看到它,这是我们停留在角度不佳的窗户前所不曾看到的,因为幸福的宁静使它平淡无奇和地势过低;这种起伏,也许只对某些伟大的天才才始终存在,对他们来说不需要痛苦的颠簸;然而,当我们欣赏他们欢快的作品的宽广而有规律的发展时,我们是不会那么肯定地倾向于根据作品的欢乐去推测生活的欢乐,恐怕相反,生活往往是痛苦的)——然而,主要原因在于,如果说我爱的不只是某个希尔贝特(我们因此而痛苦异常),那不是因为我们还爱某个阿尔贝蒂娜,而是因为爱是我们灵魂的一部分,它比我们身上那些先后泯灭的、自私地希望挽留这个爱的自我更加经久不衰,而且,不管这样做会给我们造成多大的痛苦(其实是有益的痛苦),它必得脱离具体的人以便从中逸出一般性并把这种爱、对这种爱的理解给予每一个人,给普遍的人,而不是给某个、接着又是某个我们先后作为某个、按着又是某个男人希望与之结合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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