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编辑来信问我十年前吃什么,玩什么,如何花钱,是否吃碗两块钱的豆腐脑就感到幸福?这些问题问得我直发愣,因为即使现在,豆腐脑也只是一块钱一碗,而对于爱吃的人,一般来讲,可以吃到豆腐脑总是令人高兴的,却很难与幸福扯上关系,我一直认为,幸福是伦理学讨论的一个主题,而在普通生活中,一般使用快乐或快感这样的词语就够了。
不过编辑的话却让我想到十年前的生活水平,沿着这样一条线索,我甚至可以想到一百
年或一千年前中国人的生活水平,在我们有限的一生里,目睹了很多巨大的变化,这些变化发生在物质范围里,食物丰富了,住房面积改善了,我们的快乐增加了吗?这真难说。
事实上,我认为,快乐与否首先涉及记忆,我偏巧有记日记的恶习,翻翻日记本,可以看出,快乐是一件十分偶然的事情,我对着日记,翻来翻去,却无法得出什么结论,一般来讲,生活中绝大多数时间,我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有点麻木,有点机械,甚至呆头呆脑,靠着习惯完成一切,吃、穿、性、阅读、写作等等,剩下的时间里,一般都被这样与那样的压力包围着,那些压力令人焦虑,令人不满,当然,挫败是最经常的,只要是我想做的事情,或是我认为有意义的事情,它一定不会成功,总是这样。而那些快乐,或是直接说,那些偶然的满足,简直就是出奇不意地袭来,一次没想到的结局还过得去的爱情,犹如马路上捡到的一个钱包,或是一次该付而没有付出的账,丢失的手机捡了回来,打麻将在最后几盘里和了大牌,把输的钱捞了回来,还有什么呢?想不出来了,快乐总是短暂的,易逝的,很难抓住的,被牢牢抓住的快乐往往会变成乏味,甚至快乐的反面,只要想想那些离婚的人,你就很容易同意我的观点。
十年前,我的消费水平是每年约一万元,用这笔钱,可以随意地看电影,逛公园,玩游戏,买地摊儿新衣,买书,可以吃得起小饭馆,比起现在,只是无能力消费住房与汽车,出远门只能坐拥挤的火车,坐不起飞机,那时出国更加艰难一点,但在攀比消费时,心里会更平衡,因为在个人对物质的占有上,没有形成眼前这么大的差别,然而这一切都只是生活的表象,只要把视野放大,就会看得出人与人、社会与社会的差别,十年前,我看同时期的美国小说,不自觉地与美国人对比,令我感到与那个世界存在着巨大的差别,现在,我仍看同时期的美国小说,是否觉得与他们的差别缩小了呢?没有,一点没有!反而是由于文化水平提高了的缘故,觉得与他们的差别更大了,我不再会问那个幼稚的问题了,不再会问,为什么总觉得当一个美国人就感觉一切都会好一点呢?我长大了,获得了一种智慧,这种智慧便是:不讲条件,不问原因,逆来顺受,冷酷无情,自私麻木,得过且过,因为这样可以免受幻想的污辱,因为这样可以更加接受这个世界,因为这样可以令我平静。
就是如此。
社会4
前几天收拾房间,把换季衣服收好,把夏天穿的T恤和短裤拿出来,顺手清理了一个卫生死角,那是一个我好几年都没有碰过的柜门,里面放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过了时的任天堂游戏机、游戏卡,一些电脑游戏程序,旧姑娘落在我这里的东西等等,我把那些年代久远的像是某种遗物般的东西纷纷装进两个大塑料袋,准备扔掉,空出地方来装书,忽然,一副象棋和几本象棋谱吸引了我,象棋是那一种老旧的式样,漆成深红色的枣木棋子,被压得无法再展开的塑料棋盘,用胶水粘过的纸棋盒,这也许是我保存时间最长的东西了,我记得
那是上初中时用过的玩艺儿,我犹豫了一下,最终把它们装进垃圾袋,我知道,我再不会使用它了。
我下象棋纯粹出于偶然,一天,我在楼下一个人等了小伙伴出来一起踢球,不知为什么,那一天只有我一个人,我站到树阴下,那里有一个老头,我们都管他叫王大爷,王大爷是个棋迷,每天风雨无阻地在树下下象棋,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棋盘就铺在地上,周围总是围着一群人。
王大爷那天的运气像我一样衰,他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地上是码放整齐的一盘棋,每个棋子都放在最初的位置上,他的对手一个也没有来,而我,正好坐在王大爷对面的地上,与王大爷隔着棋盘,王大爷"丝丝"地抽着一支现在早已见不到的旱烟杆,不停地打量了我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问:"会下吗?"
我摇摇头,事实上,我连马走田象走日都不会,王大爷也真是无聊,就把这些基本规则教给了我,并顺手让了车马炮三个子儿,连赢了我三盘,这一下我急了,小伙伴来了,叫我去踢球,我不去,王大爷的棋友来了,在旁边给我支招儿,王大爷还差点跟他们翻脸,于是,一帮人兴致勃勃地看着我一盘接一盘地输棋,每到被将死,王大爷便故作稳健,但脸上却掩饰不住地得意,这一下,一直下到天黑,我一盘也没赢,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第二天一放学,我便砸了我的存钱罐,买了这副象棋以及两本棋谱,利用所有时间拼命钻研,每天放学都要挤在一帮老头儿中间,与王大爷下上一盘,当然,在学校,我很快找到了棋友儿,成天下个没完,开始时,还遭受王大爷奚落:"哟,盘头马,厉害呀!"或是:"连鸳鸯炮都会使了啊,不简单呀!"但一个月后,情况大变,我由于连着看了五六本棋谱,棋艺猛长,王大爷那一路野棋已无法与我战斗,我已能轻松击败他,并且不爱跟他下了,但我每天放学都要路过那个棋摊儿,王大爷却死拉着我下个不停,即使是正与别人下着,也要拉我过来,并管我叫徒弟,在我们俩下的时候,还不许我让子,更可气的是,他落下风后便开始耍赖,不停地悔棋,却不让我悔一步,但仍一盘也无法战胜我,这令他十分愤怒,更无法让他放过我,他总是拉住我,以各种办法让我跟他下一盘才罢休,输了之后长叹一声,目光沮丧。一年后,我迷上象棋,起初雄心勃勃,不停地买来大量棋书,但有一天跟真会下的人一下,才发现自己是个臭棋篓子,根本还没入门,于是对象棋失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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