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粥

山人  著

第一章

 一

    哐嘡，哐嘡！火车的节奏永远都是那么均匀，不慌不忙。李莹坐在靠窗的一个座位里两眼空洞，一片茫然。

        “莹莹，喝水吗？”赵三海殷勤地问，“你这孩子，三舅能往火坑里推你吗？嫁到魏矿长家里，甭愁钱不够花，就想着怎么花才能花完吧！”赵三海的话音从嘴里蹦出来找不到落脚点，又原分不动地飘回来。李莹的头始终朝着窗外。赵三海不甘心，“你这孩子，现在还是过不了那个坎，等你在魏矿长家过上吃香喝辣的日子，就知道三舅是为你好了。”

        李莹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她的心扯得生痛。她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生她养她的土地，离开热恋六年之久的爱人，连一声告别的话都没有留下。她从身边的挎包里拿出那份给梁军红写了一夜，却没有交出去的告别信，有十页之多，倾注了她全部的爱与恨，沉痛与无奈。她把信纸一页一页地撕碎投出车窗外。她情愿让梁军红把她看成金钱的俘虏者，她情愿让他恨她，把她从他的心里清除出去，这样他才能有新的生活和幸福。

        “梁家跟人家魏家比，哪简直是天上地下，梁军红家一下子能拿出三万块钱吗？你三舅我爬了一辈子煤窑，也没见过三万块钱是个什么概念。莹莹，别恨你爹，他也是被你那两个哥哥逼得没办法，但凡有一点办法的哪有卖儿女的。再说人家魏矿长是听说你是个高中生，又是个小学老师才肯下这么大的本钱……”

        “你能不能闭嘴？再说我就从这窗口跳下去你信不信？”李莹恶狠狠地说。赵三海立马闭嘴。李莹把心中的恨全部集中到李喜奎的头上，是李喜奎那一跪把她推到这深不见底的迷途上。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是魔鬼还是神？李家有了这些钱，从此能起房盖屋，娶妻生子，后继有人，而她，因为这些钱背井离乡，抛情弃义，自己要嫁的这个人是痴傻还是病残？就凭赵三海一张破嘴，父母就放心地把自己交了出去。二十多年的血肉亲情抵不过那些冰冷的纸币？李莹的心有一把刀在刮割：李喜奎！李莹在心里默念着，她从此再不愿意叫这个重男轻女弃自己于不顾的人为父亲。她内心的痛恨和愤懑无法超越骨肉分离的炙痛，她的眼前总是浮现出李喜奎那泪流满面的一跪，一个父亲为了儿子为了钱给亲生女儿下跪！

        天刚蒙蒙亮，李莹提着一把二胡走出家门，这是爷爷临终时亲手交给她的，她是爷爷惟一的传承人。李家二胡是乡邻近村有名的。可李家人谁都不愿意提及。它虽然精妙，但它传载着李家一段落魄的历史。二胡的技艺是爷爷的爷爷传承下来的，是他们一代接一代沿街乞讨的资本。李家的子孙不愿意学，是他们不想变成祖先，不想记住自己的祖先是乞丐。偏生李莹从小喜欢爷爷的二胡，爷爷从此把李莹视为掌上明珠，爷孙俩在家以二胡为乐。这把二胡凝聚着她和爷爷之间的亲情，欢乐，喜好。她决定从此生死由天，再不踏进这个家门半步，三万元钱足已交付二十一年的养育之恩。母亲硬把二百元钱塞进她的手里，低低地说：“拿着，去了看着不行就跑回来。”李莹决绝地把二百元钱扔下。身后传来母亲送殡似的嚎啕。

        钱可以买浮华，却难以医治内心深处的伤痛。火车哐嘡、哐嘡的声音就像送丧的钟声，压抑的空气都快凝固了，赵三海微闭着双眼似有睡意。李莹厌恶地瞅着这张脸，是他，自己的亲三舅，说是为了给他的姐姐、姐夫分忧，却以牺牲亲外甥女儿的幸福为代价？说不定他是拿自己来取悦他的矿主，来换取他自己的利益？

        陕西黄龙县是个穷地方，尤其是山区，种田不打粮，姑娘们都往外面嫁，兄弟二人取一房妻子的也不是新鲜事。赵三海十八岁离开家乡外出打工，至今有十四五年，他在山西大梁沟村的民办煤矿上一干就是十几年。刚到大梁沟村，他给村西头的魏得胜家赶骡子车拉煤。魏得胜家三个女儿无儿子，见他人样儿不差，又勤快，就招他做了上门女婿。因此他就成了村里外出打工最成功的一位，是村里人一提起来就羡慕的对象。李莹能在县城里把高中读完，应该感谢这位现在让她恨得牙根发痒的三舅。她读完小学，因家里的经济条件，父亲就决定不让她再继续读初中了。李莹从小就精明，她偷偷地给三舅写了一封信。在那个信息封闭人均年收入不到百元的地方，赵三海就是家族的骄傲和权威。为了李莹，赵三海专门回了一趟老家，他把李莹的学费全部包揽下来，还承诺只要李莹勤奋肯学，考上大学他都供。李莹离大学的门槛只差二分，回到村里当了代课老师。三舅让李莹再复读，父亲坚决反对，李莹也再不愿意给三舅增添负担，毕竟是舅舅。如果不是发生了这件事，赵三海的形象一直在李莹心中是高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