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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蓝袍先生》
来源: | 作者:陈忠实 | 发布时间: 864天前 | 13576 次浏览 | 分享到:

  我的心里阵阵发酸,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我们父子间平时很少这类骨肉情长的交谈。我看见了他的白发,他的苍老的脸,虽然像过去一样严峻而死板,毕竟因为垂暮的神色令我醒悟出自己对家庭责任了。我真想放声痛哭一场,无遮无掩,痛痛快快地放开喉咙大哭一场。 

  “我没有力气来搬你的尸首了。”父亲淌着泪,却说着这样凄惨绝情的话,“我也不会让杨徐村的乡亲来搬尸。你日后怎样活人,自己想想吧!我的话你不听,‘子大不由父’。我也管不上了!” 

  他要走,我也没有实心挽留。我在学校的这种低下的处境,他也没有脸面再待下去。我送他走上那条爬上东源的官路时,看着他拄着一根粗劣的手杖——实际是一根树枝一缓缓走去的步态,我可怜起他来了,狠狠地捶打自己的胸脯,我落到一种怎样的地步?学校里把我当作不忠诚分子,父亲也把我当作叛逆者,我算一个什么东西呢? 

  晚饭以后,校园里呈现出一种松懈下来的恬静的气氛,教师们有的提着水壶,懒洋洋地迈着步子到水房里去打水,或泡茶喝,或羼成温水擦身,再不像上课时那匆匆急急的样子了。有的教师在槐树底下下象棋,有的在井台上洗衣服,谁的舒悦的笛声在一排排教室之间缭绕。我关好开水炉,就提上锨和扫帚,去打扫厕所,这是清除师生们排泄物的最佳时空。 

  “徐慎行,你出来——” 

  天哪!田芳在喊我!我手中正在便池里掏挖的铁锨掉在地上,眼前一黑,我差点跌到屎尿池子里去了。我跌倒在墙上,那炸雷一样轰击我耳膜的余音还在回荡,心儿慌乱不止,我几乎被震昏了。 

  “徐慎行,你出来——” 

  我无处躲,又无处逃,从再次响起的声音判断,她就堵在男厕所的门口。我自发出那封臭骂她的信以后,就没有再想过还会和她相见,偶然的相遇也许不能排除,有意找我的事,大大出乎我的预料,我捂着良心和为人的道德,向她脸上泼去了多么脏的东西!我无脸见她,也不想再做解释。我要她永远恨我,甚至鄙视我,都比依恋我更好……我惶惶然从厕所门里走出来,做好了挨耳光的精神准备。 

  我一走出厕所门,就看见一双愤怒的火燃烧得痛苦不堪的眼睛,我立即低下头,再不敢看了。她在看见我的最初一瞬,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不容我多想,我就听见一声吓人的喝斥: 

  “我要批判你!到这边来——” 

  她的非常举动使我忐忑不安,她要批判我?我当了右派也有一段时间了,她现在才想起来要批判我?我机械地走到那个小花坛前头,随她站住了。这是学校里最显眼的地方,房檐下的墙壁上挂着一只大钟,下面写着四个仿宋红字:按时到校。有几个教师站在远处看着。 

  “徐慎行,你身为人民教师,预备党员,恶毒反党,攻击社会主义,我坚决要批判你——” 

  她站在那里,离我有两米远的地方,一本正经地对我进行面对面的批判。我垂下手,低着头,不做任何表示。我听见从两边纷沓而来的脚步声,好多教师围过来看热闹了。 

  “你想自绝于人民,愚蠢透顶!党和人民花了多大代价培养了你,你不知向人民向党报答恩情,反而反党,自杀,你的良心何在?” 

  我的心在颤抖,头上冒出汗来,这些司空听惯的批判语言,今天由她对面说出来,我痛苦极了,惭愧极了!周围已经围了许多教师,凡是闻听到消息的人,都来看热闹了。我不知道校长刘建国在不在场?我没有抬头的勇气。 

  “你不服气吗?说你反党,你不服气,用自杀来威胁别人,谁吃你那一套!你要明白,党不是抽象的存在,在学校,代表党的就是校长,你恶毒攻击校长,就是反党——” 

  “田芳,你啥时间来的?”我听见刘建国校长的声音,稍抬一下头,就看见他走到田芳跟前,一副老同学间热诚的口气,“你胡来啥哩!走,快到我房子坐……” 

  “我是专门来批判他的坏思想的。”田芳说,“我和你是老同学,和他也是老同学。他和你分配在牛王砭小学,不协助你好好工作,反而攻击党!我看哪,他这个家伙纯粹是想往上爬!借着整党之机,攻击你,自己再爬得高些……” 

  我的天哪!我想爬高吗?我想借着整风弄倒别人自己往上爬吗?我明白我有许多毛病,却还没有如此恶劣! 

  “唔!你的心情可以理解……”刘建国说。 

  “你多虚伪啊!”田芳指着我说,不听刘建国的劝解,而且气更足了,“我们同学两年,我怎么当时就没有发觉呢?你假装积极,实际是想往上爬,不惜攻击同志和领导,踏着别人爬上去,你多虚伪啊!你……速成二班出了你这个右派伪君子,是全班同学的耻辱……” 

  “行啦行啦!田芳——”我听见刘建国的声音,似乎有点尴尬,不自然,“走吧走吧!到我房子坐坐——” 

  “我要赶回学校去,没时间坐了。”田芳说,“我以速成二班同学的名义警告你,老老实实交待,老老实实改造,老老实实做人!历史从来不包庇虚伪的人……” 

  她走了。我听见她的脚步声朝门口走去,才敢抬起头来,她又回过头,给刘建国说:“我一有空儿,就来批判他!”说罢,昂起头,走出学校大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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