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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撒哈拉的故事》
来源: | 作者:三毛 | 发布时间: 859天前 | 10115 次浏览 | 分享到:

  这个家,我还是不满足,没有音乐的地方,总像一幅山水画缺了溪水瀑布一样。

  为了省出录音机的钱,我步行到很远的"外籍兵团"的福利社去买菜。

  第一次去时,我很不自在,我也不会像其他的妇女们一样乱挤乱抢,我规规矩矩地排 队,等了四小时才买到一篮子菜,价格比一般的杂货店要便宜三分之一。

  后来我常常去,那些军人看出我的确是有教养,就来路见不平了。

  他们甚而有点偏心,我一到柜台,还没有挤进去,他们就会公然隔着胖大粗鲁的女人群 ,高声问我:"今天要什么?"

  我把单子递过去,过了一会儿,他们从后门整盒地装好,我付了钱,跑去叫计程车,远 远车还没停好,就有军装大汉扛了盒子来替我装进车内,我不出半小时又回家了。

  这里驻着的兵种很多,我独爱外籍兵团。(也就是我以前说的沙漠兵团。)

  他们有男子气,能吃苦,尊重应该受敬重的某些妇女。他们会打仗,也会风雅,每星期 天的黄昏,外籍兵团的交响乐团就在市政府广场上演奏,音乐从《魔笛》、《荒山之夜》、 《玻丽路》种种古典的一直吹到《风流寡妇》才收场。

  录音机、录音带就在军营的福利社里省出来了。

  电视、洗衣机却一直不能吸引我。

  我们又开始存钱,下一个计划是一匹白马,现代的马都可以分期付款,但是荷西不要做 现代人,他一定要一次付清。所以只好再走路,等三五个月再说了。

  我去镇上惟一快捷的路径就是穿过两个撒哈拉威人的大坟场,他们埋葬人的方式是用布 包起来放在沙洞里,上面再盖上零乱的石块。

  我有一日照例在一堆堆石块里绕着走,免得踏在永远睡过去的人身上打扰了他们的安宁 。

  这时,我看见一个极老的撒哈拉威男人,坐在坟边,我好奇地上去看他在做什么,走近 了才发觉他在刻石头。

  天啊!他的脚下堆了快二十个石刻的形象,有立体凸出的人脸,有鸟,有小孩的站姿, 有妇女裸体的卧姿正张开着双脚,私处居然又连刻着半个在出生婴儿的身形,还刻了许许多 多不同的动物,羚羊、骆驼……

  我震惊得要昏了过去,蹲下来问他:"伟大的艺术家啊,你这些东西卖不卖?"

  我伸手去拿起一个人脸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粗糙感人而自然的创作,我一定 要抢过来。

  这个老人茫然地抬头望我,他的表情好似疯了一样。

  我拿了他三个雕像,塞给他一千块钱,进镇的事也忘了,就往家里逃去。他这才哑声嚷 起来,蹒跚地上来追我。

  我抱紧了这些石块,不肯放手。

  他捉着我拉我回去,我又拼命问他:"是不是不够,我现在手边没有钱了,我再加你, 再加--"

  他不会讲话,又弯下腰去拾起了两只鸟的石像塞在我怀里,这才放我走了。

  我那一日,饭也没有吃,躺在地上把玩着这伟大无名氏的艺术品,我内心的感动不能用 字迹形容。

  撒哈拉威邻居看见我买下的东西是花了一千块弄来的,笑得几乎快死去,他们想,我是 一个白痴。我想,这只是文化层次的不同,而产生的不能相通。

  对我,这是无价之宝啊!

  第二日,荷西又给了我两千块钱,我去上坟,那个老人没有再出现。烈日照着空旷的 坟场,除了黄沙石堆之外,一无人迹。我那五个石像,好似鬼魂送给我的纪念品,我感激得 不得了。

  屋顶的大方洞,不久也被荷西盖上了。

  我们的家,又添了羊皮鼓,羊皮水袋,皮风箱,水烟壶,沙漠人手织的彩色大床罩,奇 形怪状的风沙聚合的石头--此地人叫它沙漠的玫瑰。

  我们订的杂志也陆续地寄来了,除了西班牙文及中文的之外,当然少不了一份美国的 《国家地理杂志》。

  我们的家,在一年以后,已成了一个真正艺术的宫殿。

  单身的同事们放假了,总也不厌地老远跑来坐上一整天。

  没有家的人来了,我总想尽办法给他们吃到一些新鲜的水果和菜蔬,也做糖醋排骨。

  荷西就这样交到了几个对我们死心塌地的爱友。

  朋友们不是吃了就算了的,他们母亲千里外由西班牙寄来的火腿香肠,总也不会忘了叫 荷西下班带来分给我,都是有良心的人。

  有一个周末,荷西突然捧了一大把最名贵的"天堂鸟"的花回来,我慢慢地伸手接过来 ,怕这一大把花重拿了,红艳的鸟要飞回天堂去。

  "马诺林给你的。"

  我收到了比黄金还要可贵的礼物。

  以后每一个周末都是天堂鸟在墙角怒放着燃烧着它们自己。这花都是转给荷西带回来的 。

  荷西,他的书籍大致都是平原大野、深海、星空的介绍,他不喜欢探讨人内心的问题, 他也看,但总是说人生的面相不应那么去分析的。

  所以,他对天堂鸟很爱护的,换淡水,加阿斯匹林片,切掉渐渐腐烂的茎梗,对马诺 林的心理,他就没有去当心他。

  马诺林自从燃烧的火鸟进了我们家之后,再也不肯来了。

  有一天荷西上工去了,我跑去公司打内线电话,打马诺林,我说我要单独见他一面。

  他来了,我给他一杯冰汽水,严肃地望着他。

  "说出来吧!心里会舒畅很多。"

  "我--我--你还不明白吗?"他用手抱着头,苦闷极了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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