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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撒哈拉的故事》
来源: | 作者:三毛 | 发布时间: 1003天前 | 11561 次浏览 | 分享到:

  "荷西,你要快学中文。"

  "学不会,这个我拒绝。"

  荷西什么都行,就是语言很没有天分,法文搞了快十年,我看他还是不太会讲,更别说 中文了,这个我是不逼他的。

  最后一天,这个家,里里外外粉刷成洁白的,在坟场区内可真是鹤立鸡群,没有编门牌 也不必去市政府申请了。

  七月份,我们多领了一个月的底薪。(我们是做十一个月的工,拿十四个月的钱。)结 婚补助、房租津贴,统统发下来了。

  荷西下班了,跑斜坡近路回来,一进门就将钱从每一个口袋里掏出来,丢在地上,绿 绿的一大堆。

  在我看来,也许不惊人,但是对初出茅庐的荷西,却是生平第一次赚那么多钱。

  "你看,你看,现在可以买海绵垫了,可以再买一床毯子,可以有床单,有枕头,可以出去吃饭,可以再买一个存水桶,可以添新锅,新帐篷- -"

  拜金的两个人跪在地上对着钞票膜拜。把钱数清楚了,我笑吟吟地拿出八千块来分在一 旁。

  "这做什么?"

  "给你添衣服,你的长裤都磨亮了,衬衫领子都破了,袜子都是洞洞,鞋,也该有一双体面些的。"

  "我不要,先给家,再来装修我,沙漠里用不着衣服。"

  他仍穿鞋底有洞的皮鞋上班。

  我用空心砖铺在房间的右排,上面用棺材外板放上,再买了两个厚海绵垫,一个竖放靠 墙,一个贴着平放在板上,上面盖上跟窗帘一样的彩色条纹布,后面用线密密缝起来。

  它,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长沙发,重重的色彩配上雪白的墙,分外地明朗美丽。

  桌子,我用白布铺上,上面放了母亲寄来给我的细竹帘卷。爱我的母亲,甚至寄了我 要的中国绵纸糊的灯罩来。

  陶土的茶具,我也收到了一份。爱友林复南寄来了大卷现代版书,平先生航空送了我大 箱的皇冠丛书,父亲下班看到怪里怪气的海报,他也会买下来给我。姐姐向我进贡衣服,弟 弟们最有意思,他们搞了一件和服似的浴衣来给荷西,穿上了像三船敏郎--我最欣赏的几 个男演员之一。

  等母亲的绵纸灯罩低低地挂着,林怀民那张黑底白字的"云门舞集"四个龙飞凤舞的中 国书法贴在墙上时,我们这个家,开始有了说不出的气氛和情调。

  这样的家,才有了精益求精的心情。

  荷西上班时,我将书架油了一层深木色,不是油漆,是用一种褐色的东西刷上去,中文 不知叫什么。书架的感觉又厚重多了。

  我常常分析自己,人,生下来被分到的阶级是很难再摆脱的。我的家,对撒哈拉威人 来说,没有一样东西是必要的,而我,却脱不开这个枷锁,要使四周的环境复杂得跟从前一 样。

  慢慢地,我又步回过去的我了,也就是说,我又在风花雪月起来。

  荷西上班去了,我就到家对面的垃圾场去拾破烂。

  用旧的汽车外胎,我拾回来洗清洁,平放在席子上,里面填上一个红布坐垫,像一个鸟 巢,谁来了也抢着坐。

  深绿色的大水瓶。我抱回家来,上面插上一丛怒放的野地荆棘,那感觉有一种强烈痛苦 的诗意。

  不同的汽水瓶,我买下小罐的油漆给它们厚厚地涂上印第安人似的图案和色彩。

  骆驼的头骨早已放在书架上。我又逼着荷西用铁皮和玻璃做了一盏风灯。

  快腐烂的羊皮,拾回来学撒哈拉威人先用盐,再涂"色伯"(明矾)硝出来,又是一 张坐垫。

  圣诞节到了,我们离开沙漠回马德里去看公婆。

  再回来,荷西童年的书到大学的,都搬来了,沙漠的小屋,从此有了书香。

  我看沙漠真妩媚,沙漠看我却不是这回事。

  可怜的文明人啊!跳不出这些无用的东西。

  "这个家里还差植物,没有绿意。"有一个晚上我对荷西说。

  "差的东西很多,永远不会满足的。"

  "不会,所以要去各处捡。"

   那个晚上,我们爬进了总督家的矮墙,用四只手拼命挖他的花。

  "快,塞在塑胶袋里,快,还要那一棵大的爬藤的。"

  "天啊,这个鬼根怎么长得那么深啊!"

  "泥土也要,快丢进来。"

  "够了吧!有三棵了。"荷西轻声问。

  "再要一棵,再一棵我就好了。"我还在拔。

  突然,我看到站在总督前门的那个卫兵慢慢踱过来了,我吓得魂飞胆裂,将大包塑胶袋 一下塞在荷西胸前,急叫他。

  "抱住我,抱紧,用力亲我,狼来了,快!"

  荷西一把抱住我,可怜的花被我们夹在中间。

  卫兵果然快步走上来,枪弹咔哒上了膛。

  "做什么?你们在这里鬼鬼祟祟?"

  "我--我们--"

  "快出去,这里不是给你们谈情说爱的地方。"

  我们彼此用手抱紧,往短墙走去,天啊,爬墙时花不要掉出来才好。

  "嘘,走大门出去,快!"卫兵又大喝。

  我们就慢步互抱着跑掉了,我还向卫兵鞠了一个十五度的躬。

  这件事我后来告诉外籍军团的老司令,他大笑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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