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餐吃完,梁子诚会了账,大家散开,吴何二人,便陪着杨杏园在园里大道上散步。杨杏园笑道:“碧波,你今天又没喝酒,怎么疯疯癫癫的?”吴碧波道:“你是说我不该和那位亲戚开玩笑吗?你不知道,他有两件事,不可以和人谈。一件是衙门里的穷状,一件是佛学。若是一提,三天三晚,都不能歇。偏是你都招上了,我不装疯拦住怎么办呢?”何剑尘道:“既不是失恋的病,为什么你心里老感着不痛快?”杨杏园道:“我也莫名其妙,也许是积劳所致。”吴碧波道:“这位梁先生介绍你去请一位陈大夫瞧瞧,你何妨试试。”杨杏园道:“若是要住院呢?……”
吴碧波道:“我可以替你两天工作。”何剑尘道:“病也不是那么沉重,不至要住院。果然要住院,我们自然责无旁贷,替你工作。”杨杏园笑道:“若我死了呢?”
何剑尘道:“当然由我们替你办善后。可是你要去治病,或者早去或者晚会,不要中午去。那个时候,正是这位大夫出诊的时间哩。”说话时,将社稷坛红墙外的树林大道,已经绕行了一周。依着吴碧波还要到水榭后面,山坡上走走。杨杏园说了一声“哎哟”,扶着走廊的栏杆柱子,一挨身就坐下。两只手捏着拳头,不住的拯腿。何剑尘道:“你这是怎么了,真个有病吗?”杨杏园道:“精神有点疲倦似的,我要回去了。”吴碧波道:“你不要把病放在心里,越是这样,病就越要光顾了。
走,我们还走走。“杨杏园也不作声,微摆了一摆头。站起身来,背着两只手,随着走廊,就哼了出来。吴何二人随到门口,各自坐车回家。
这时,天色已然昏黑,街灯全亮了。杨杏园回得家来,见富氏兄弟把桌子移到院子中间,就在月亮底下吃饭。杨杏园道:“今晚的月亮又不大亮,怎么不把檐下的电灯扭着来?”富家驹道:“一扭了电灯,就有许多绿虫子飞来,满处乱爬,讨厌极了。”杨杏园说着话,人就向里走,富家驹连忙喊道:“我们这还没有吃哩,杨先生怎不吃饭?”杨杏园道:“我不想吃饭,有稀饭倒可以来一点。”富家骏道:“您真是有病吧?我看您有好几天不能吃饭了。”杨杏园道:“大概因天气热的原故。”说着,自己便走进自己屋子来,扭着电灯,见桌上茶杯凉着两满杯菊花茶,地板上又放一盘绿丝卫生蚊香。心里就想着,主人翁如此待我其忠且敬,样样妥贴。
人生只要有这样的地方可住,也就可以安然过日子,何必一定要组织家庭呢。脱下长衫,于是就在一张藤椅上躺下。心里仿佛难过,可是又不怎样厉害,只得静静的,眼望桌上铁丝盘里,杂乱无章的叠着许多稿子的信件,都得一一看过。报馆稿子,一点也没预备,还有两篇自己要动手撰述的文稿,也还没有一个字。翻过手背上的手表一看,已有九点钟。这都是明天一早就要发出的稿件,现在还不动手,等待何时呢?一挺身站了起来,不觉长叹了一口气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未干。”坐到书桌边来,喝了一杯菊花茶。往日是不大喝凉茶的,今天心里焦灼难过,喝下去,倒象很是舒服。索性把那一杯也接上喝了。心里凉了一阵,似乎精神一爽,于是把铁丝盘里的信稿,一件一件的料理,工作起来,就不觉得时间匆匆的过去。
忽然听差捧着大半个西瓜,又是一碟截片的雪藕,一路送了进去。杨杏园问道:“你们少爷,刚吃饭,又吃凉东西吗?”听差道:“这都快十二点了,还是刚吃饭吗?你是作事都作忘了。”杨杏园道:“哎呀,这样久了,我倒要休息一会子。”
身子向后一仰,只见一把铜勺子,插在西瓜里。听差道:“我知道您是不大吃水果的。可是您说心里发烧,吃一点这个不坏。”杨杏园看了这凉东西,也觉得很好似的,扶起那白铜勺子只在瓜里一揽,就搅起一大块瓤来就吃。吃在嘴里,不觉怎样,可是吃到心里去,非常痛快。放下勺子,于是又接上吃了几片藕。有意无意之间,不觉把一碟白糖藕片都吃完了。西瓜究竟不能多吃,就让听差拿了走。这时心窝里觉得有一丝凉气,直透嗓子眼,人自然是凉快的。于是继续的赶稿子。稿子赶完了,就着脸盆里的凉水,擦了一把脸,一看手表,还只有一点钟。料着富氏兄弟或者乘凉还没有睡,正要踱到前院来找他们说话,忽然肚子里骨都一声响,肚子微微有点痛。心里想,不要是西瓜吃坏了吧?正自犹豫着,肚子就痛得一阵紧似一阵。于是拿了手纸,绕出这里的走廊,到后院厕所里去大解。果然是凉的吃坏了,大泻特泻起来。事毕走回屋子,两只大腿麻木得不知痛痒,走起来,脚板仿佛也没有踏着地。
扶着窗台,走进屋去,洗了一把手,便想找点预备的暑药吃,偏是肚子里又闹起来。
一刻儿工夫,来来去去,倒跑了七八回。
夏天夜短,一宿没睡,就看见窗外的天,由淡淡几个星光里,变成鱼肚色。由鱼肚色变成大亮。一片金黄色的日光,就由树叶子里,射到另一边墙上。富家骏屋子的窗户,正对后院,听见杨杏园一宿跑来跑去,知道他闹肚子,一清早醒了,推开窗户,见他背着手,在院子里徘徊。说道:“杨先生昨晚上吃了一个亏。”杨杏园一回头,脸瘦削了不少,两只眼睛框,凹下去很深,他笑道:“这都是那半个西瓜,一碟糖藕的毛病。”富家骏道:“西瓜是新破的,不会有什么毛病。就是那藕,是用冷水洗过的,怕不大好。”杨杏园没说什么,皱了皱眉毛又转向后院去了。他回来之后,精神已是十二分疲倦,扶到床上,便睡了。恰好有些南风,天气还凉爽,一直就睡到下午一点。醒过来肚子还是不能舒服,预料今天万难工作,只得把所有的事,一齐让听差打电话告了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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