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里,人们又把某些鼠疫特别猖撅的区同其他各区隔离开来,除了工作上绝对需要以外,任何人不得离开。住在这些隔离区里的居民当然要认为这项措施是专门要使他们难堪,不管怎样,对比之下,他们倒把其他各区的人,看成是自由的人了。反过来,后者一想到别人比他们更不自由时,在困难重重的时刻里便会感到某种安慰:“还有比自己关得更严的人呢!”这句话总结了当时唯一可能有的希望。
大约就在这一段时期里,火灾次数有所增加,特别在西城门那里的娱乐中心地区。据调查,有些检疫隔离完毕回家的人,由于遭到飞来横祸,亲人死亡,因而精神失常,纵火烧屋,幻想烧死瘟神。大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去制止这种行动,因为这种纵火不断发生,加上狂风助威,使一些地区经常处于危险之中。人们尽管提出证据说明当局采取的房屋消毒措施已足够消除感染危险,但依旧无效,于是不得不颁布极为严厉的刑法来对付那些无辜的纵火犯。可是,毫无疑问,使这些不幸的人望而生畏的并不是徒刑本身,而是因为全体居民没有一个不知道判处徒刑等于判处死刑,理由是根据统计,市监狱中的死亡率非常之高。这种想法当然不是没有根据的,理由很明显,瘟神打击得最凶的对象似乎就是那些一向过着集体生活的人:士兵、修道士和囚犯。在监狱中,尽管其中有些在押犯是单独监禁的,但仍不失为一个集体生活单位,明显的证据就是在市监狱中无论看守人员或犯人都同样有被瘟神攫走生命的。在瘟神的傲慢的眼里,任何人,上至典狱长,下至最卑微的在押犯一概被判了刑。全监上下绝对公平,这也许还是第一次。
在各种身份平等化的现象面前,当局试图推行一种等级制度,设想出一套颁发勋章给执行任务期间死亡的看守人员的办法,但仍解决不了问题。鉴于戒严令已经颁布,从某个角度看来,可以把监狱看守人员看作是动员入伍的军人,因此对这些死去的人员追发军功勋章。当然犯人对此不会提出任何抗议,但军界却不能同意,而且很有理由地指出,这样做法可能会遗憾地使公众思想产生混乱。他们提出的要求得到了同意,大家认为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给死去的看守人员改发抗疫勋章。可是对以前死去的看守人员已经错授了军功勋章,也就不能再要回来,而军界方面对此却仍保持他们原来的看法;另一方面,抗疫勋章有它的弱点,起不到军功勋章能起的精神方面的作用,因为在疫病流行期间,取得一枚这种性质的勋章实在是不足为奇的。结果是大家都不满意。
另外,管理监狱不能像管理修道院那样,更不能像管理军队那样。城中仅有的两处修道院里的修道士已暂时分散居住到虔诚的教徒家中去了。与此相仿,每当情况许可,一连一连的士兵便离开营房去驻在学校或公共建筑里。这样,表面上疫病迫使市民处于一种被围困者紧密团结的状态中,但同时却把传统的团体搞得四分五裂,使其中成员重又进入孤立状态,这些都造成恐慌。
在这种情况下,再加上大风劲吹,可想而知,必然也在某些人心头引起熊熊大火。深夜中城门又数度遭到袭击,但这次冲杀的是手持武器的小组。双方相互射击,伤了几个,逃出城去几个。守卫加强了,动乱很快平息,但已足够在城里引起一股暴动之风,出现了一些暴力的场面。一些出于防疫原因而被焚或被封的房屋遭到了抢劫。当然很难断定这些行为是否出于预谋。在大部分情况下,往往是一种突然出现的机会促使一些素来令人尊敬的人做出一些应受谴责的举动,而且旁人立即群起效尤。比如:一所房子起火了,一些发狂的家伙会当着痛苦得发呆的房主的面,冲进那熊熊烈火还在燃烧的房子中去。看到房主没有反应,许多围观者也会学样。于是在被火光映红的阴暗街道上,只见许多黑影四处奔逃,这些影子在行将熄灭的火光映照下,肩上扛着各种物件和家具,一个个都变得奇形怪状。由于发生这类事故,当局被迫把出现鼠疫的状态当作戒严状态来处理,并采用一切与此有关的法律。两个盗窃犯被枪决,但这在人们心中是否产生效果颇令人怀疑,死人的事已司空见惯,处决两个人只是大海中的一滴水,根本不会被注意到。说实在的,此类趁火打劫的场面经常重复出现,而当局似乎视而不见。唯一能使全体居民感到震动的措施是宵禁。从十一点开始,全城一片漆黑,成了一座毫无生气的石头城。
月光下,它的灰白色的墙和笔直的街道排列得整整齐齐,看不到什么树影夹杂其间,听不到行人脚步声或犬吠声。在这种情景下,这座庞大的静悄悄的城市只是一些死气沉沉、厚实的方形建筑物的聚合,在它的行列之间,竖立着一些默不作声的人像,那是被遗忘的行善之人,或是过去的大人物,如今封闭在青铜之中。唯有这些石质或金属雕像的模拟的人脸还在试图使人想起这里曾有过人类,虽然形象已暗淡了。在愁云密布的天空下,在死一般沉寂的十字街口,这些平庸的偶像,粗野无情的雕塑,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气概,象征着我们已进入了那九泉之下的幽冥王国,至少是象征这王国最后的命令,指示人们进入墓窟,那里鼠疫之神,沉沉的石块和漫漫的长夜将使一切声音消失。
长夜同时也已笼罩了人们的心灵,市民们在听到有关埋葬事宜的传奇式的报道后增加了不安。埋葬的情况不得不讲述一下,笔者对此感到非常抱歉。他也知道免不了因此要受到人们的指责,他唯一能为自己辩解的理由就是在整个这段时期里埋葬的事儿是不少的,而且从某个方面来看,笔者也和所有同城的人一样不得不关心埋葬的事。这在任何情况下都不等于说他对此等仪式发生兴趣,正相反,他更感兴趣的是活人的社会,比如说,海滨浴场。但是海滨浴场已被封掉,活人的社会整天胆战心惊地害怕不得不在死人的天地面前让步,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当然人们总可以想方设法不去看这个事实,把眼睛捂住,拒不承认,然而明摆着的事实却具有雷霆万钧之势,最终将席卷一切。有朝一日,当您的那些亲人需要安葬时,试问您有什么办法拒绝让他们人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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