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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狂欢的季节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 王蒙 | 发布时间: 1029天前 | 26323 次浏览 | 分享到:


    嗡的一声,头顶晕胀,耳膜嗡嗡,两眼发黑,上身发热,下身冰凉,祝正鸿的感觉直如犯了脑溢血。


    而且登时他的横膈膜疼痛起来了。腰肚上好像楔进了一块板子。


    他犹疑再三,还是没有把消息告诉玫香。他只是声称太疲劳了,低头不语。


    他预见到,很可能上边让他写揭发张志远的材料。这使他感到要发疯。先是五七年把那么多熟人当右派揭发批判,后来把整个市委当反革命集团批判……他硬起头皮,再硬起心肠,他咬紧牙关硬是怎么指怎么打怎么骂,让怎么看就怎么看,让怎么说就怎么说,他自己已经不算是一个人了。可刚批完陆浩生他就知道自己错了。他无法“妥善安置”自己的良心。这次呢?这次是不是他也还要如法炮制呢?先是推托,再是应付,然后他犹豫踌躇,半推半就,犹抱琵琶半遮面,像是第一次卖身的妓女,不情愿,害怕,想临阵脱逃,但是胳臂拧不过大腿,他最后还是得让人按到床上三下五除二一捅到底哗哗流血。再以后呢?揭发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揭发了两次就会有三四五六七八几十次,千人日,万人入,向一个人揭发了就得向十个人一百个人一千个人做揭发老领导揭发恩师直到揭发亲爹哪怕不是亲爹但曾经误认为是亲爹的表演,像一只狗一样地咬完了这个再咬那个……正如陈伯达的词儿,他将成为变色龙,小爬虫,(现在变成变色龙与小爬虫的正是陈伯达自己。)或如鲁迅说的,他将成为丧家的乏走狗,如毛主席说的,成为政治骗子……中国的伟人在有关人会落到何种地步的预见性上真是一个赛似一个。而且,揭发者人恒揭发之,批判者人恒批判之,打报告者人恒报告之,操人者人恒操之……到那一步,你不揭发他他就揭发你,他不揭发你还有他他她她揭发你,人人离不开揭发过来批判过去的命运。


    横穿祝正鸿的腰腹,隔断了祝正鸿的上半身和下半身的那块打进去的木板,带来了愈来愈无法忍受的疼痛。在听了关于张志远的问题的传达的当天晚上,他的病急性发作,他被送到了急救中心,后来转到了医院。他被诊断为肠梗阻。他被送上了手术台。


    在闻麻药的一瞬间,他含泪想道,冤冤相报何时休?就这样死了罢,死了大家都踏实啦。反正早晚也是个死。


    原来这就叫视死如归。


    手术后第三天,他从麻醉状态下醒过来才一天半,政工组组长来了,除了看望他以外,让他口授揭发批判张志远的材料。


    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几次来人催,他就是不写。他一口咬定,他没有发现张志远的任何问题,他没有的写。最多把我也隔离起来,他横下了一条心。


    其实,从一开始玫香就知道了张志远的“事儿”,这样的“事儿”不但是转瞬传千里,而且是愈保密传得愈广愈快。玫香支持他再不要转向揭发了。出院后正鸿郑重地回忆了一下妈妈关于自己的生父的说法,长这么大,除了解放前夕妈妈向他说的那一点以外,正鸿从来没问过什么,他怕旧事引起妈妈的伤心或者不安。这次,他是想认真想一想了。如果妈妈在,她老人家会说什么呢?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都不见……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妈妈的反应或许是白居易的诗。


    祝正鸿只觉得毛骨悚然。


    ……不到半年,张志远的“问题”就解决了,说是弄清楚了,没事。这么大的一个干部,说隔离就隔离,说没事就没事,祝正鸿只觉得不寒而栗。虽然没事,张志远已经不可能回到揪他批他一个六够的市委来了,他外放到南方一个省做省长。祝正鸿长出了一口气。


    祝正鸿又错了,说张志远的问题解决了的是中央的专案组,这边,没有人说什么,而且,一切迹象表明,这里仍然是以张划线,凡是揭发过张批判过张的干部都得到了重用,凡是被认为是包庇了张的,全靠了边。祝正鸿惊异的是,自从张志远的事情出来以后,自从他住了医院而拒绝了写张志远的揭发材料以后,他的文化局长的任命就泡汤了,新的文化局长已经走马上任,当然,不是他。政工组只剩下了几个人处理善后,这个机构即将撤销了。他这个前政工组副组长也就靠边站了,一切会议不再通知他,一切工作任务不再分配给他。他去上班,没有人理他。他去找领导,领导说:“你多休息休息吧。”说完了组长转过头去与旁人谈别的事情去了。没有任何手续,没有任何说法,政工组也还没有正式下文撤销,理论上他还“是”政工组副组长,然而他其实已经什么都不是了,职务不动也可以夺你的权,他没了戏啦。最妙的是他不知为什么也就底虚起来,不敢再多问一个字了。不再有人找他请示工作,不再有任何文件传阅到他这里,不再有人给他送家乡土产,不再有人给他打电话,不再有人给他开车门倒茶水。后来,他干脆要车也要不着了。他给车队打电话,车队说:“现在没车。”


    他明白了,又“再分配”了一次。


    半年后,一九七二年,运动进入整党阶段,革委会正式取消了名义,市委市政府恢复了,他被分配到卫生局当公共卫生处处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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