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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狂欢的季节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 王蒙 | 发布时间: 980天前 | 24113 次浏览 | 分享到:


    祝正鸿遇到这样严肃的问题,也只好说几句相信群众相信党的套话,同时他强调,对这十一个小时的审查完全是正确的适时的必要的,烈火炼真金,十一个小时连接着四海翻腾五洲震荡。他暗示,陆书记上边有什么老关系没有?了解您的,现在正管着事儿的,可不可以请某位首长为您说几句话?


    陆浩生撇了撇嘴,一副为难的样子,然后他说:“如果有人想为你说话,会说的,如果说话不方便,那就更不要去活动为好。”


    祝正鸿点头称是。


    他发现了陆浩生这一类人的弱点,大学生,“一二·九”,延安,革命干部,组织生活,政治学习,批判斗争,他们的生活太单纯了。多年在一条单轨上运行的干部生涯,离开了领导与被领导,离开了在领导与被领导系统中的一定的位置,他们孤独无依,寸步难行,六神无主,还不如失去了娘的孩子。


    陆浩生让正鸿看他的小小三屉桌,桌上堆满了宣纸:自从五年前对他解除“监护”以来,陆浩生等待“审查结论”期间,每天以毛笔蝇头小楷恭录毛主席著作。他已经抄完了主席的全部诗词,老三篇,《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实践论》《矛盾论》《将革命进行到底》。陆浩生说:“我的精神力量就来自对毛主席的著作的抄写,每天抄七八个小时,我已经抄了五年了。”陆浩生给他看这一批充溢着墨香墨臭的“书法”的时候,陆书记满眼是泪。


    祝正鸿觉得惊心动魄。


    知识分子“忠”起来,哪个工农也比不上,工农毕竟要实际得多。而知识分子的忠,无边无际,又像抒情,又像浪漫主义,又像童话,又像黑格尔的绝对理念,又像为忠而忠,甚至像是表演。


    “我也写了一些检查和历史交代材料,你看,这是底稿……”那也是一批蝇头小楷的手稿,祝正鸿的目光瞄了一下标题:“关于我的反动出身”,“检查我的怀疑三面红旗的反动言论”,“深挖细找我的路线错误的阶级根源与世界观根源”,“我十三岁至十六岁的一些经历”……


    祝正鸿的感觉是惨不忍睹。一个老革命,一个老领导,一个神气活现的好同志,怎么一旦落入这种境遇就会变成这样!


    “我只盼着有一个结论,我只盼着能允许我恢复组织生活,只要是党还要我……”已经年逾花甲的陆书记竟孩子似的哞哞地哭起来了。


    陆浩生哭起来的时候喉咙里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陆书记的嗓子本来是不坏的,但是他讲起话来爱激动,一激动就发出一种混合着假嗓的嘶哑和锐利的噪声。过去,祝正鸿是在听陆书记的报告时候听到过这种声音的。陆浩生做报告总是特别投入,他最喜欢用的比喻就是“搓澡”。一个运动进入了后期,陆浩生做报告了,他列举了运动的巨大成就以后,就会说:“对于人民来说,这是一次荡涤污泥浊水的运动,是一次洗手洗脚,洗头洗澡的运动,我们的身上不大干净呀,手脚不大干净呀,脑子不大干净呀!有的朋友,有的先生,有的同志,这个这个,洗澡的自觉性不怎么强哩,怎么办?我们的干部,我们的积极分子帮着搓澡嘛……”说到这里,不等听众听清,他自己已经笑得转音转气的了,已经笑得又打鸣又尖叫又像吹哨又像拉风箱了,一笑,他的口齿更加不清,他的方言也更加难懂了。讲到精彩之处,他的嘴巴会变得奇大,眉须扎煞,上体晃动,如醉酒一般。由于祝正鸿听他的报告多矣,才勉强听得出他的搓澡论:“……搓澡的同志,热心有余,温柔不足,也是有的,搓得痛啦,搓得破了皮啦,搓得临时出了点血啦,个别的搓得有点脱臼啦,这也是有的啦。哈哈哈哈,痛了,我们再贴一贴止痛膏药嘛。出了血,上点二百二嘛。脱了臼,还得再正骨再打石膏嘛。但是不洗澡是不行的,同志们,由于怕痛就不洗澡不搓澡,那是不可以的,那就害了你们……”


    陆浩生讲新闻问题的大笑大叫也使祝正鸿难忘。他在解释为什么我们的报纸不刊登美帝国主义的反华议论的时候,他说:“同志们,依了资产阶级右派的意见是不行的,那样的话,我们的报纸,我们的电台,就变成了艾森豪威尔的喇叭筒啦,而人民是不答应的,把人民的报纸,人民的广播变成艾森豪威尔的喇叭,人民是要抗议的,哈哈哈哈……”他于是大笑不止,笑出了眼泪,笑得没有刮净的胡须上沾满唾液的银星子。


    祝正鸿还想起陆书记讲反胡风问题,他说:“有的民主党派的朋友提出对胡风的事要公审,主席说了,公审可以,可公审了我们就要开杀戒了,什么罪名,怎么个判法,不能含糊的。还有许多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成员,我们的政策是要化敌为友的,公审完了,也就得把他们统统带上法庭,把他们的罪行公布在光天化日之下,那样,人民会起来打死他们的,哈哈哈哈……”


    陆书记讲话有他的独特风格,诚恳,大气,浑厚,激动,放得开,有时候似乎还颇憨直。他是一个经常的做报告人,他管文教宣传,再合适没有了。


    可现在呢?眼前的这个凄凄惶惶嗦嗦抖抖颤颤的糟老头子,就是当年做经天纬地的报告的陆书记么?


    祝正鸿尽量劝慰了陆浩生。他暗示说,他现在已经不在政工组了,革委会已经不存在了。他现在只是卫生局的一名处长;他特别强调说:“我的觉悟与表现也很差,至少是不够。好多事我也是糊里糊涂。慢慢学习吧。不管怎么样说,您一直是关心我帮助我的,我很感激您。我一直不安,当初对您的揭发,我也有不实事求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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