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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冰心全集第五卷》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冰心 | 发布时间: 1012天前 | 34558 次浏览 | 分享到:


说到这里杜金先生停住了,把头埋在双手里,沉默了一会。最后他说:“给我一杯水吧,”喝过了水,他又说下去:


“有一天,大夫的女儿茂诺瑞玛表示她想去看望我的妻子。我不了解为什么,这个请求并没有使我高兴。但是我没有理由拒绝她。因此有一天晚上她到我们家里来了。


“这一天我的妻子的痛苦比往常又厉害了一些。在她痛苦加剧的时候,她总是安静沉默地躺着,有时捏紧拳头。只有从这个现象上才能领会到她是在忍受着多大的苦痛。屋里没有一点声息,我沉默地坐在床边。她没有要求我照例出去散步,也许是她没有力气说话,也许是在这样痛苦的时候有我坐在旁边对她是个慰藉。为了怕灯光刺射她的眼睛,我把煤油灯放在门边。屋里又暗又静。只在我的妻子的痛苦稍微减轻一些的时候,听到她一两声轻松的叹息。


“就在这时候茂诺瑞玛来了,站在门口。迎面的灯光正照射在她的脸上。


“我的妻子惊起了,抓住我的手问:‘这是谁?’在她虚弱的情况下,发现一个生人站在门口使她十分惊惶,她用沙哑的声音再三地问:‘这是谁?这是谁?这是谁?’“我先是勉强地回答:‘我不认得,’但是我立刻觉得似乎有人在鞭笞着我,我连忙改口说:‘呵,这是我们大夫的女儿。’“我的妻子回过头来看看我。我不敢直视她的脸。她就转向那个新来的人,用微弱的声音说:‘请进来吧,’又对我加上一句:‘把灯端过来。’“茂诺瑞玛走进屋里,开始和我的妻子谈了几句话。在她说话的时候,大夫也来看望他的病人。


“他从药房里带来了两瓶药。他拿出药来一面告诉我的妻子:‘你看,这只蓝瓶子里的是外用的药,另外一瓶是内服的,千万不要弄错了,因为这是很厉害的毒药。’“他也警告了我,就把这两个瓶子放在床边桌上。大夫要走的时候就招呼他的女儿一同走。


“她对他说:‘父亲,我为什么不可以呆下来呢?这里没有一个女人看护她。’


“我的妻子非常激动地坐起来说:‘不,不,不要麻烦了。


我有一个老女佣人,她会像我母亲一样地照顾我。’“大夫正要把他女儿带走的时候,我的妻子对他说:‘大夫,他坐在这闭闷的屋子里太久了,你好不好带他出去吸点新鲜空气呢?’


“大夫转向着我,说:‘一块儿来吧,我带你到河边去走走。’


“在稍稍表示不愿意之后我就同意了。大夫在走以前又警告我的妻子关于那两瓶药的事。


“那晚上我在大夫家里用了晚饭,很晚才回家。到家我发现我的妻子正在极端痛苦之中。我感到深深的懊悔,我问她:


‘你的疼痛又厉害些了么?’——“她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抬头看着我的脸。我看出她在十分困难地喘息着。


“我立刻去请大夫。


“起先他找不出是什么原因。最后他问:‘疼痛厉害些了么?敷了药了么?’


“说着他拿起桌上的蓝瓶子来。瓶子空了!


“他惶急地问我的妻子:‘你没有吃错了药吧,有没有?’她沉默地点点头,表示她是吃错了药了。


“大夫跑回家去取抽胃筒,我像昏迷的人似的倒到床上去。


“这时,就像一个母亲勉强抚慰一个病孩子似的,我的妻子把我的头拉到她的胸前,企图从她的抚摸里把她的心思告诉我;只通过这温柔的抚摸,她再三地告诉我:‘不要伤心吧,一切都为着最大的好处。你会快乐的,你知道我是快乐地死去的。’


“大夫回来的时候,我的妻子的痛苦和她的生命已经一同结束了。”


杜金先生又喝下一口水,说:“嗬,热得要命,”说着就走到廊上去,急急地来回走了两趟。回来他坐下又开始讲说。


我看得很清楚,他并不想告诉我;但似乎通过一种魔术,我能从他心里拉出那段故事来。他接着说:


“在我和茂诺瑞玛结婚以后,每逢我想热情地和她谈话,她总显得抑郁。仿佛她心里有一种我所不能了解的猜疑似的。


“就在这时候我开始耽酒。


“一个初秋的夜晚,我和茂诺瑞玛在河边的花园里散步。


黑暗使人有一种幻境的感觉,这里面连小鸟偶尔在梦中扑翼的声音也听不到。只有我们走过的小径两旁的木麻黄树梢在微风中叹息。


“茂诺瑞玛感到疲倦了,就去躺在那块大理石板上,把双手放在脑后,我坐在她的旁边。


“在这里,黑暗似乎更浓密了,能看到的一片天空挤满了星辰。树下蟋蟀的鸣声似乎是静夜的裙摆上的一道淡淡的声音的滚边。


“那天晚上我喝了一点酒,心情易感。当我的眼睛习惯于黑暗的时候,衣襟松弛、形态娇慵的茂诺瑞玛,躺在树荫里,在我心中唤起了不可言说的想望。我似乎感到她只是一个幻想的永远不能让我抱在怀里的影子。


“忽然间木麻黄树梢就像着了火一样。我看见古老的缺月,带着麦秋的金光,慢慢地从树梢升起。月光落在那个躺在白石上穿着白衣的人的脸上。我不能再克制自己了。挨近她牵住她的手,我说:‘茂诺瑞玛,你也许不相信我,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爱情。’“这些话刚说出口我就吓得跳了起来,我记得好久以前我曾对另一个人说过同样的话。这时从木麻黄树梢,从古老的新月的金光下,渡过恒河滚滚的广阔的水面,直到它最远的河岸——哈哈——哈哈——哈哈——从头上急速地飞过一片笑声。我说不出那是刺心的笑声,还是震天的哭声。可是听到了这声音我就昏倒在地上了。


“当我恢复知觉的时候,我看到我是躺在自己屋里的床上。我的妻子问我:‘你怎么了?’我恐怖得发抖,回答说:


‘你没听到整个天空都响着——哈哈——哈哈——哈哈的笑声么?’我的妻子笑着回答:‘什么笑声?我听到的是一群鸟从头上飞过的声音。你真是太容易受惊了!’“第二天我深晓得那是一群雁子搬家:像每年这时候一样,到南方去。但一到黑夜来临我又开始疑惑了,在我的想象中整个天空响着毫不含糊的刺穿黑暗的笑声。最后弄到天黑以后我就不敢对茂诺瑞玛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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