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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冰心全集第六卷》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冰心 | 发布时间: 858天前 | 33884 次浏览 | 分享到:


说苦中有乐,不是一种空洞的似是而非的议论,反过来说,在愉乐中有缺憾,也有实在的,不难理解为什么应该是这样。西来达一八九四年六月二十四日我在这里还不过四天,因为不去计算时间,日子就仿佛已经很长了。我感到如果我今天回到加尔各答去,我会发现它变了很多——就像我自己一个人在逝水的光阴的外面站住了,不理会身外世界的渐渐变动的地位。


事实是,在这里,离开了加尔各答,我生活在我自己内心世界之中;在这里时钟不遵守通常的时间;在这里时间的持续是以情感的强度来衡量的;在这里因为外面世界不计算分秒,片刻变成小时,小时又变成片刻。我似乎觉得时间和空间的细分,只不过是精神的幻觉。每一个原子都是不可计量的,每一段时刻都是无限的。


我小的时候,读到一段波斯的故事,我非常地喜欢它——我想就在那个时候,我也能了解其中的深意,虽然我只不过是个孩子。为要指出时间的幻觉的本质,一个僧人倒些法水在一只桶里,请国王进去泡一泡。国王刚把脑袋浸进去,立刻就发现自己到了海边的一个国家里,在那里他度过很长的时间,经过了也做了许多事情。他结了婚,有了孩子,他的妻子儿女又都死了,他丧失了一切的财富,当他在痛苦中辗转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他又回到自己的屋里,他的朝臣们在旁边围绕着。在他为他的痛苦而斥骂着这僧人的时候,他的朝臣们说:


“但是,陛下,您只不过把头浸在水里,立刻又抬了起来!”


我们整个生命中的苦乐,也同样地圈在片刻的时间之中。


在苦和乐还在的时候,无论我们感觉到它是多么长久,多么强烈,只要我们一从世界的水里抬起头来,我们就会发现这一切都多么像一个细微的短暂的梦。一八九四年八月九日今天我看见一只死鸟随流而下。它死亡的经历是很容易推测的。它的窝巢是在村边的一棵芒果树上。它晚上回到家来,挨着它的羽毛柔软的伴侣,舒服地躺在里面,在睡眠中休息着它的纤小疲倦的身躯。忽然间,在夜里,巨大的巴特马河在她的床上轻轻转侧;芒果树根上的土被冲走了。这小东西的窝巢没有了,它在长眠不醒之前,只惊觉了短短的一瞬。


当我在毁坏一切的自然的可怕的神秘面前,我自己和其他生物的区别就显得很微小。在城市里,人类社会总是摆在前面,朦朦浮现;它对其他生物的苦乐和自己的比较,总是残酷地淡漠。


在欧洲,同样地,人是那么复杂而突出,因此动物对于他,只不过是个动物。对于印度人,那灵魂轮回的想法,人托生成为动物,动物托生成为人,并不奇怪,所以我们的经文里,对一切有情的东西,慈悲并没有被看作多情善感的夸张而被放弃掉。


当我在乡村和自然密切接触的时候,我心中的印度人的成分就露出头角,我不能冷酷淡漠地对待一只小鸟的,柔软的毛茸茸的胸腹中跳动着的生命的喜乐。一八九四年八月十日昨夜水里一阵汹涌的声音把我惊醒了——一阵突然的河流的狂闹的骚动——也许是雨融雪水的袭击:是这个季候常常发生的事情。踏在船板上的双脚会感觉到种种不同的力量在下面运行着。轻微的颤抖,小小的摇动,和缓的高起和凶猛的击撞,都把我和河流的脉搏连系起来了。


夜里一定有什么突然的动乱使得河水奔涌起来。我爬起坐在窗前。一片朦胧的晕光使汹涌的河水更显得疯狂。天空中散发着云雾的斑点。一颗极大的星星的光影,一长条地在水上颤动,像是一道痛苦的灼热的伤口。两岸被熟睡的模糊所笼罩,两岸中间是这粗野的不眠的动荡,不顾一切地奔涌着。


在夜半看到这种场面,使人觉得自己完全换了一个人,白天的生活只是一个幻觉。而今天早晨,那个夜半的世界又消退到梦境里去,融失为淡薄的空气。这两种生活是这样地不同,但是对于人,两种生活都是真实的。


白天的世界对于我仿佛是欧洲音乐——它的和谐与不和谐在交响乐的盛大队伍里交融起来,夜晚的世界像印度音乐——纯洁、自由的旋律,低沉而生动。即使它们的对照是那么显着——而这两种音乐都感动了我们。这个对立的原则是在创造的根柢的深处;是被国王和女王、白昼和黑夜统一和变异、永恒和进化的统治所区分着。


我们印度人是在夜的统治之下。我们沉浸在统一,即永恒之中。我们的曲调是为个人,对自己独唱的;它们把我们的日常世界引到静独的超然里去。欧洲音乐是为多数人的,带着他们舞蹈着穿过人的盛衰和哀乐。一八九四年八月十三日我所真切地想着的,真切地感到的,真切地体会的——它的自然的定数,就是要找到真实的表现。在我心里有一种力量不断地向这目的努力,但是这力量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它还渗透着万有。当这股万能的力量在个人里面显现的时候,它就不受他的约束,而只照自己的本性行动起来;把我们的生命驯伏在它的力量之下,是我们的最大的喜乐。它不但给我们以表情,也给我们以敏感和爱情;这就使我们的情感每次到来的时候,都会使我们感到它是那样地新鲜,那样地充满了奇妙。


当我的女儿使我快乐的时候,她就融入到喜乐的原始神秘,也就是万有中去;我的慈爱就像崇拜似的被唤了起来。我确信我们一切的爱情都只是伟大神秘的崇拜,我们只是不自觉地实行着,否则那就是无意义的。


和万有的引力一样,在物质世界里支配着大大小小的东西,这个万有的喜乐,在我们全部的内心世界中运用着它的引力,我们若以局部的眼光来看它,我们的了解就受到阻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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