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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冰心全集第六卷》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冰心 | 发布时间: 1013天前 | 47767 次浏览 | 分享到:


“看来地拉那也有不少的茅屋和小房子。我原来以为这里尽是高楼和大厦……”


装作很懂政治的德米尔斥责他的伙伴说:


“怎么尽说些乡下佬的话!你没听说资产阶级不许人民建造大厦吗?!他们就像穆泽克雅的封建酋长,不许人民在房上安烟囱一样。他们说,‘这是我们的特权’。”


“还有,”列克亥卜要显出他对于在会议上所听到的话,理解得正确,他又补充说,“还有,就是人民大众想建造这样的大厦,他们也没有那些钱呵。你必得是个百万富翁才能建造大厦呢。”


“可不是吗!”德米尔肯定地说,“人们不但被禁止,就是人们想,也没有钱去盖大厦。”


接着是一阵沉默,德米尔打破寂静,说:


“天晚了,趁没大黑我们往回走吧。”


“我们再往前走走吧,到白色大厦那边,去看看是什么样子!”


“等我们走到那儿,天就大黑了,老兄!”


“天黑了又怎样!你是怕豆子凉了,还是怕我们的女人等急了?”


“女人?提她们作什么,伙计!我们离家四年了。她们的死活我们都不知道。实话说吧,我想我的女人,也许就是因为想念她,我仿佛变得比从前好多了。


“在家的时候我对她很凶。我总冲着她大嚷大叫,有时候还打她。可是等我一上了山,我就常想念她。我常说,‘谁知道她受了多少苦,上帝保佑她!’年轻的伙伴总开我的玩笑,他们那里想象得到让老婆和三个孩子听凭边境军和德国人随便摆布是什么滋味。他们以为我的心变软了……我那可怜的女人,这四年里她该受了多少苦呵。我们自己虽然在雨里雪里打仗,饿时比饱时多,可是我们至少是自由太平的……”


“是呵,老兄,是呵!我也是这样想。我良心上过不去!


有一次因为她没有得到我的允许就到她哥哥家去,我差点没把她休了。那天我闹得可凶啦!她站在那儿听着我大发雷霆,我冲着她骂尽了所有的下流话。我不让她歇着。可是现在我发誓我一回到家就认错,而且保证决不重犯错误。我劝你也这样做!”


“是呵,是呵,一定这么办!现在我比从前懂事多了,但是我怕我的行为受到旧资本主义残余的影响,人一受了这种影响,一定会恢复老样子。”


“那是不可能的,”德米尔很有把握地说,“这场战争好像把我们的罪恶都洗净了似的。最好根本别让自己去想那些罪恶,把它们丢在脑后,假装你从来没犯过罪,你忘掉了它们,它们也一定会忘掉你。要不然就坦白出来,承认你还相信罪恶!”


“相信罪恶?”列克亥卜好像是谈着别人的事情似地,心不在焉地问着,“呵,不,不,我现在彻底认识了。你记得营政委对我们讲的那些话吗?说实在的,一开头我一点都不懂,渐渐地我随上大流,立刻就懂得了。”


“我不过是警告你一下,没有别的。但愿我没有因为给你警告就犯了罪,没有吧?……对了,你知道我昨天遇到了什么事情了吗?嗨,我在第四大队碰见两个同村的乡亲。我们拥抱接吻,比亲弟兄还亲热。我不知道他们感觉怎么样,在我自己,就像碰见了上帝本人。我好像不是在地拉那而是在我自己的村里似的。这次会见使我想起了一切:我的老婆,我的孩子,我山边的那一长条田地……我们在宽广的林荫大道上散步,要是有一文钱的话,我们一定会站住喝杯酒了,但是我们全都一文不名,因此就一个劲地散步。我们想起童年的日子,玩的那些鬼把戏,后来谈锋就转到比较严肃的问题上去了,我们谈到战争经历。我们有那么多话说,大家几乎是同时开口。你可以想象离开四年之久重新见面是怎么个感觉!


“我们走到大旅馆附近那座桥的时候,一个人说他听见有人哼哼。我们仔细地听。好像是有一阵阵隐约的呻吟从下面传来。我们四处看去,最后发现了声音的来处。


“一个受了伤的德国军官在桥下一堆垃圾上辗转反侧,我们大声喊:‘谁在那儿哪?’


“他显然是在忍受着临终的痛苦,他竭力想坐起来,但是一看到我们,就尖叫一声‘游击队员!’无力地倒了下去。


“他手里握着一把手枪,但是没有用,他倒下去死了。


“我们交换了一下眼光,我就走下去仔细地看看他。


“我把手枪从他紧握着的手中抽了出来,说:‘侵略者又少了一件武器了。’在这死去军官的身旁,我看见有十一二张小相片并排放着。有一张是他和一个女人照的,另一张还是那个女人带着一个男孩,一个小女孩。


“我把相片收拾在一起,拿了手枪就急忙走开。我受不了垃圾和死尸的臭味。


“我跟上同伴,我们三个人向大旅馆走去,坐在大门口台阶上一张一张地细看那些相片。我们一致认为那个女人准是这军官的老婆,那男孩和小女孩是他们的孩子。老实说,我同情得几乎落泪了。我的心思飞到自己的老婆孩子身边去了。


要是有人告诉他们说我死了,他们该怎么样呢?这张相片上的可怜女人听到丈夫在地拉那死了,最后一口气是在地拉那一堆垃圾上咽的,又该觉得怎样呢?我把这些对同伴们说了,但是他们打断了我的话:“‘他有什么理由跑来侵略我们的国家?我们又没到德国去杀害他,我们去了吗?是他先上我们这儿来的!’


“‘是呵,这话倒有几分道理!但是我可怜那两个孩子。’我把那张相片递给他们。


“‘他们值得可怜!但是我怀疑如果是他发现你死了,他难道会像你这样可怜你的孩子!’“这就是昨天我遇见的事,列克亥卜……我对自己说:


‘如果这个鬼子一开始就想到这点,他不会老远地跑到这里来送死,他倒会像他同伴的儿子们现在所做的那样,去反对希特勒。如果他为此而死,倒也死得英雄,人们世世代代会怀念他。而现在恐怕他们连他的下落都不知道。’“就是呵,人若是不阻止祸害,就非落到它手里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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