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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东京奇谭集》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村上春树 | 发布时间: 916天前 | 8772 次浏览 | 分享到:




3、在所有可能找见的场所

丈夫的父亲三年前呗都电压死了。“说罢,女子略微停顿一下。


我没有特别发表感想,只是直直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轻点两下头,在她停顿时间内检查笔盘里排列的半打铅笔的鼻尖,像打高尔夫的人根据距离挑选球棍一样慎重地挑选铅笔,既不能太尖,又不能太粗。


“说来不好意思……”女子说。


我同样没表示意见,把便笺拉到手边,为测试铅笔而在最上端写下今天的日期和对方姓名。


“东京如今差不多不跑有轨电车了,全部被公共汽车取代。不过,仍有少部分保留下来,感觉上好像是一种纪念品。公公就是被它压死的。”说到这里,她发出无声的叹息,“三年前的十月一日夜里,下好大好大的雨。”


我用铅笔在便笺上简单记录信息:公公,三年前,都电,大雨,10?1,夜。我写字只能一笔一划,记录很花时间。


“公公那时醉的相当厉害。否则不至于下大雨的夜晚睡在什么电车轨道上,我想。理所当然。”


如此说完,女子又沉默一阵子,嘴唇闭成一条直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大概希望我赞同。


“理所当然。”我说,“醉得相当厉害对吧?”


“好像醉得人事不省。”


“您公公经常那样?”


“您是说动不动就喝得大醉、醉得人事不省?”


我点头。


“的确不时醉得相当厉害,”女子承认,“但并非动不动,而且都没醉到在电车轨道上睡过去的程度。”


究竟醉到什么程度才能使人在电车轨道上睡过去,我一时很难判断。是程度问题呢?还是质的问题呢?抑或方向性问题呢?


“就是说,就算有时喝得大醉,一般也不至于烂醉如泥啰?”我问。


“我是那样理解的。”女子回答。


“恕我冒昧,多大年龄?”


“是问我对答年龄么?”


“是的,”我说,“当然,如果不愿意回答的话,不回答也无妨。”


女人手碰鼻子,用食指摩挲一下鼻梁。挺拔的漂亮鼻子。没准在不很久远的过去做过鼻子整形手术。我曾和一个同样有此嗜好的女子交往过一段时间。她也做了鼻子整形手术,思考什么的时候同样常用食指摩挲鼻梁,彷佛在确认新鼻子是否还好端端地位于那里。因此,每当瞧见这一动作,我就陷入轻度dé jìà-vu之中。oral sex也与此有很大关联。


“没什么必要隐瞒,”女子说,“三十五岁了。”


“您公公去世时多大年纪呢?”


“六十八岁。”


“您公公是从事什么的?工作?”


“僧侣。”


“僧侣……是佛教的和尚吗?”


“是的,佛教僧侣,净土宗。在丰岛区当寺院住持。”


“那怕是打击不小吧?”我问。


“指公公大醉被有轨电车压死?”


“是的。”


“当然是打击,尤其对丈夫。”女子说。


我用铅笔在便笺上写道:“68岁,僧侣,净土宗。”


女子坐在双人座沙发一端。我坐在写字台前转椅上。我们之间有三米左右距离。她穿一套棱角甚是分明的艾蒿色套裙,长统袜包裹的双腿优美动人,黑高跟鞋也十分协调,后跟尖得俨然致命凶器。


“那么——,”我说,“您的委托是关于您丈夫的已故父亲啰?”


“不,那不是的。”说着,女子像是再度确认否定形似的轻轻而坚定地摇头,“关于我丈夫的。”


“您丈夫也是和尚?”


“不,丈夫在merrill lynch工作。”


“证券公司?”


“正是。”女子回答。声音略带几分焦躁,彷佛说哪里会有不是证券公司的merrill lynch呢。“就是所谓的经纪人。”


我确认铅笔尖的磨损情况,一言不发,等待下文。


“丈夫是独生子,但较之佛教,他对证券交易更具有强烈的兴趣,所以没有接替父亲当住持。”


理所当然吧——她以似乎是询问我的目光看着我。但我对佛教和证券交易都没有多大兴趣,没有陈述感想,仅仅在脸上浮现出中立的表情,表示自己正听着呢。


“公公去世后,婆婆搬到我们居住的品川区的一座公寓,住在同一座公寓的不同单元。我们夫妇住26楼,婆婆住24楼,一个人生活。以前和公公两人住在寺院里,因总寺院另派一位住持来接替,她就搬到了这边。婆婆现在六十三岁。顺便说一句,丈夫四十岁。如果平安无事,下个月四十一岁。”


婆婆,24楼,63岁,merrill lynch,26楼,品川区——我在便笺上写道。女子耐住性子等我写完这许多 .“公公死后,婆婆像是得了焦虑性神经症,下雨时症状更厉害。大概是因为公公是雨夜去世的关系吧,这方面不大清楚。”


我轻轻点头。


“症状厉害时,脑袋里就好像什么地方螺丝松动了,于是打电话过来。电话一来,我或丈夫就下两层楼到婆婆房里照料。说安抚也好,说劝服也好……丈夫在就丈夫去,丈夫不在就我去。”


她停下等我的反应。我默然。


“婆婆不是坏人,我决不是对婆婆的为人持否定性意见,只是说她神经过敏,年深日久习惯了依赖一个人。这类情况大致可以理解吧?”


“我想可以理解。”我说。


她迅速改变架腿姿势,等待我把什么记在便笺上,但这次我什么也没记。


“电话打来时是星期日上午十点。那天雨也下的相当大,就是上一个、上上一个星期日。今天是星期三,呃——,距今有十来天了。”


我瞥一眼台历:“是九月三日那个星期日吧?”


“是的,记得是三号。那天上午十点婆婆打来电话。”说着,女子回想似的闭起眼睛。若是希区柯克的电影,正是镜头一晃开始回忆场面的时候。但这不是电影,当然没有回忆场面开始。片刻,她睁开眼睛,接着说下去:“丈夫接起电话。那天原定去打高尔夫球,但天没亮就下雨了,没去成,在家待着。假如那天是晴天,应该不至于招致这种事态——当然一切就是结果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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