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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猎物》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伊莱娜 · 内米洛夫斯基 | 发布时间: 878天前 | 18627 次浏览 | 分享到:


他问道:


“您允许我过来吗?”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回答。她没有笑。她定定地看着他,但好像没看见一样。她仿佛在内心深处寻觅对一副面孔的记忆和一个已经沉寂了的声音。


4


达格尔纳一家三口住在一栋崭新的白色建筑的最高一层,在布瓦森林边上。住在那么高的房子里,一到晚上,在巴黎大街上听不见的浪涌般的声音,便在窗前呼啸起来。走到玻璃窗户边,能感觉到自己呼出的冷气。天空是恬静的,布瓦森林里的黑黝黝的树梢几乎一动不动,但在这里,在阳台上,在客厅的门边,风不停地游荡、呻吟、呼啸。


那天晚上,就像出了奇迹一样,达格尔纳家里没有客人。


这套公寓,前面的四个大房间,阳台,白色方纹帷幔,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举行酒会,为了说话声和笑声而专门设计建造的。房间里寂静得就像是在举行葬礼的时候。酒会对让-卢克来说,是深思熟虑之后采纳的一种生活方式,尽管他不喜欢上流社会,但他认为那是必不可少的。在吃完美味佳肴之后,做什么事情都是那么易如反掌。为了各自利益的小交易,相互吹捧一类的事情在两扇门之间是那么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人们到他家里来,为的是见到一些政治家和兰昆,尤其是兰昆总是被固定安排到场的。真是奇怪……这种社会上的成功从某些方面看来,他觉得那么缓慢。但对于金钱,却是如此唾手可得,都让他觉得厌恶。他没有财富,但职位、工作,这些对凡人来说代表了神奇的机遇的东西,于他却是触手可及,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们在这里所做的一切,更多的是出于友谊,出于仁慈,出于彰显权力的欲望,而不大是出于阴谋诡计。这些政治家爱打趣,爱开玩笑,满不在乎,他们最大的缺点是需要别人崇拜,哪怕是被一个在他们眼里还是个孩子的让-卢克的崇拜,还有就是显示他们的权力。一句话,一个微笑,一口吐出来的烟……令人垂涎三尺的职位比辛勤劳作更容易到手。那离财富还差得远,但每月这里弄个三千法郎,那里拿个四千法郎,接待客人,着装打扮,扩大社交圈子,增加制造这些关系网的机遇,这些活动所需要的经费就都有了。获得权力和实现雄心壮志的梦想在那里充当什么角色呢?……成功,当它遥不可及的时候,富有那种梦幻般的美丽,但是一旦它出现在现实层面,就显得很肮脏很渺小。


在让-卢克的对面,被一盏灯照着的白色沙发上,爱蒂半卧着,露出宽大衣袖里漂亮而光溜的胳膊。她长得美极了,身形有些笨重,动作有点迟缓,但她的脸蛋光彩照人,肤色无与伦比。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缎子晨衣,露出丰腴的、像大理石一样纹理细密光滑的肩膀。她那一头金发束在颈脖后面,她时不时地抚摸着它们,动作漫不经心,就像抚摸一只宠物一样。


“真是个漂亮的尤物!”让-卢克想。


他的心中对这个女人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意,没有任何感情了——这个从前他那么渴望得到的女人。


当初他来到她的身边时,心中可是充满了爱啊!他永远也不会原谅她。现在,他心想,她就是自己幻想深度破灭的罪魁祸首。一个人年轻的时候生活圆满,经历过火热的激情,心灵充实了,就会万事顺遂,就能达到一种内心的平衡,可是现在……这场爱情因为报复的念头,因为利益和算计,早早就变味了……也许他也错了,错在只愿意爱值得爱的人。也许不求回报的自我牺牲才是爱情惟一明确的标志。他皱了一下眉头。爱情……起码,有一件事是确定的:这是一种与成人不相配的感情。现在,他是个成人了,但在他钟情爱蒂的时候,在自己的青春岁月,爱情,对他那样一个孩子来说,应该有自己的位置,应该存在,并且至高无上,而现在幻想破灭了,酒足饭饱后,其他的忧虑和别样的激情自然就占据了爱情的位置。但他还是有一个渴望,一种欲念,一个梦想……


他气愤地叹了一口气后,站起身来。爱蒂慢慢地把目光移向他,看见他时显得很吃惊。他自己也一样,常常忘记她的存在,就像被惊醒一样,心里想:


“这个女人,她来这里干什么?”


他俩彼此都不适应对方。虽然过去了那么多年,一起经历过苦难,有过夫妻间的肌肤之亲,有了孩子,但他们彼此却并不习惯。而且,当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时,他们并不觉得放松,倒是无意识地感到一种拘谨,两人都希望一个不速之客突然出现,让他俩获得解脱。


她用微弱的、很不情愿但还是发出来了的生气的声音说道:


“你还不睡觉吗?”


“不。还不睡。”


家族的标志(5)


“把那盏灯关了……不,是另外那盏。你没发现它刺到我的眼睛了……”


他照她说的把灯关了,然后走到阳台上。待在家里的时候,本能地,他所有的心思都到了外面,到了大街上。那些黑暗沉寂的大街,年轻的时候,他长时间地在那些大街上游荡,那么孤独,那么凄惨,却又那么无牵无挂,满怀一切希望。他叹了一口气,把白布窗帘放下。爱蒂任性地只穿白色,周围的装饰也无一例外地选择白色。这时,她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他突然心想,她是多么像阿贝尔·撒拉啊,当然不是说她长得像,而是那种专注,那种不动声色的本事,两人都能沉得住气。但他俩内心深处的秘密是不可告人的,这个女人的秘密和那个死去的人的秘密没什么两样:他们的心中只有虚荣和肉欲。


他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小洛朗,他的儿子住在最里面的卧室里。他走进儿子的卧室,看着他睡觉。孩子的块头很大,很漂亮,气色很好但像动物一样,没有灵气,没有表情,就像是爱蒂的翻版。他从来也没有喜欢过这个儿子,总是暗暗惊讶地打量着他:“这个奇怪的种子,是我播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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