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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契诃夫1886作品》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契诃夫 | 发布时间: 815天前 | 21523 次浏览 | 分享到:


这时候,他不能再画下去而且连声赞叹了,因为一个听差走进书房来,端着一张小桌,上面放着晚餐。他吃下一只松鸡,喝下两大杯布尔冈②后,浑身软绵绵的,开始沉思。……他回想这五十二年甚至一次也没想到过他自己会有什么才能。不错,对艺术的美,他一生都是倾心的。他年轻的时候在业余演出的舞台上露过身手,演奏过乐器,唱过歌,画过布景。……而且,直到老年,他都在不断看书,喜爱戏剧,把好诗抄录下来留做纪念。……他素来善于说俏皮话,谈吐不凡,批评中肯。……显然,天才之火是有的,然而被各种俗务埋没了。……“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巴赫罗木金想,“说不定我还能写诗,写小说呢!真的,如果我在青年时代,趁时机还不算迟,发现自己的才能,当了画家或者诗人,那会是什么样的局面?啊?”


于是他的想象力为他描出另外一种生活,跟其他千百万人的生活截然不同。它同一般俗人的生活根本不能相比。


“人们不给他们官品和勋章,这做得对,……”他暗想。


“他们是不受一切官品和勋章的约束的。……而且只有出类拔萃的人物才能评断他们的活动。……”这时候巴赫罗木金顺带想起遥远的过去的一件事。……他母亲是个神经质而且性情乖僻的女人,有一次她跟他一块儿走路,在楼梯上遇到一个醉醺醺、不象样子的男人,她竟然吻一下他的手。“妈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他惊讶地说。


“这是个诗人!”她回答说。按照他的看法,她是做得对的。……如果她吻将军或者枢密官的手,那就会是谄媚逢迎,自甘卑贱,对一个有教养的女人来说,再也不能想象比这更糟的事了,可是吻诗人、画家或者作曲家的手,那却是理所当然的。


……


“那是一种不寻常的自由生活啊,……”巴赫罗木金暗想,往他的床跟前走去。“还有他们的荣誉和名望呢?不管我在机关里的工作多么出人头地,也不管我爬到什么官品,可是我的名望越不出这个蚂蚁窝。……他们可就完全不同了。……诗人或者画家,心平气和地睡觉也罢,喝得醺醺大醉也罢,反正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在城里和乡下,总有人背诵他们的诗,或者观赏他们的画。……谁不知道他们的姓名,谁就会被人认为缺乏教养,无知》……mauvais ton.……”巴赫罗木金浑身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就往床上一坐,对听差点一下头。……听差就走到他跟前,动手小心地脱掉他身上的一件件衣服。


“哪,是啊,……那真是一种不平凡的生活。……铁路③是人们早晚会忘掉的,然而菲狄亚斯④和荷马,人们却会永远记祝……特烈基亚科夫斯基⑤写得糟透了,可是就连他也被人们记住了。……唉唉!……好冷啊!……倘或我现在是个画家,那会怎么样?那我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


听差正给他脱掉白昼穿的衬衫,换上睡衣,他就趁此机会暗自在脑子里描绘出一幅画面。……这时候他,画家或者诗人,正在黑夜里一步步走回家去。……有才能的人往往没有马车,那么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只好步行。……他,这个可怜的人,就一步步走着,身上穿着褪成红褐色的大衣,说不定脚上连套靴也没得穿。……公寓门口有个看门人在打盹,这个粗鲁的畜生开了门,看也没看他一眼。……在那边,在社会人士当中,诗人或者画家的名字受到尊崇,然而那种尊崇却没给他带来什么好处:看门人并没有因而客气些,仆人们也没有和气些,家里人更没有宽容些。……他的名字固然受到尊崇,可是他本人却遭到白眼。……如今他筋疲力尽,饥肠辘辘,终于走进他又黑又闷的房间里。……他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可是,呜呼!松鸡和布尔冈却没有。……他困倦极了,连眼皮都合上,脑袋都耷拉到胸口上了,可是他的床又硬又凉,大有旅馆的味道。……他得亲手给自己倒水,亲手给自己脱衣服,……光着脚在冰凉的地板上走来走去。……最后他不住地颤抖,昏昏睡去,知道他没有雪茄,没有马车,……知道他书桌的中间抽屉里没有安娜勋章和斯坦尼斯拉夫勋章,下边抽屉里也没有支票簿。……巴赫罗木金摇一下头,在弹簧床垫上躺下,赶紧盖上鸭绒被子。


“去他的!”他想着,躺得舒舒服服,快要睡着了。“去他……的吧。……幸好我年轻的时候没有那个……没有发现我的才能。……”听差吹熄灯火,踮起脚尖走出去了。


「注释」


①引自俄国作家克雷洛夫的寓言诗《雄鸡与珍珠》。——俄文本编者注


②指法国布尔冈省所产的红葡萄酒。


③这个男主人公是工程师,他的工作大约是修铁路。


④纪元前五世纪古希腊的雕刻家。——俄文本编者注


⑤特烈基亚科夫斯基(1703—1769),俄国诗人,语言学家和文学理论家。他写的诗古奥难懂。——俄文本编者注





契诃夫1886作品苦恼


苦恼


我向谁去诉说我的悲伤①?……


暮色昏暗。大片的湿雪绕着刚点亮的街灯懒洋洋地飘飞,落在房顶、马背、肩膀、帽子上,积成又软又薄的一层。车夫姚纳·波达波夫周身雪白,象是一个幽灵。他在赶车座位上坐着,一动也不动,身子往前伛着,伛到了活人的身子所能伛到的最大限度。即使有一个大雪堆倒在他的身上,仿佛他也会觉得不必把身上的雪抖掉似的。……他那匹小马也是一身白,也是一动都不动。它那呆呆不动的姿态、它那瘦骨棱棱的身架、它那棍子般直挺挺的腿,使它活象那种花一个戈比就能买到的马形蜜糖饼干。它多半在想心思。不论是谁,只要被人从犁头上硬拉开,从熟悉的灰色景致里硬拉开,硬给丢到这儿来,丢到这个充满古怪的亮光、不停的喧嚣、熙攘的行人的旋涡当中来,那他就不会不想心事。……姚纳和他的瘦马已经有很久停在那个地方没动了。他们还在午饭以前就从大车店里出来,至今还没拉到一趟生意。可是现在傍晚的暗影已经笼罩全城。街灯的黯淡的光已经变得明亮生动,街上也变得热闹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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