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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文静的美国人》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 格雷厄姆·格林 | 发布时间: 671天前 | 9930 次浏览 | 分享到:


    "不啊,你不会,托马斯。"他又用令人受不了的沾沾自喜的神气加说道,"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我生起气来,想离开他,自己撑着站起身,但是疼痛又来了,像一列火车在隧道里那样吼叫着奔回来。在我瘫到水里去以前,我的身体更重地压到了他身上。他用两只胳膊搂住我,把我抱起来,然后他开始一点一点地把我搀扶向田埂和公路边。等他把我扶到那儿以后,他把我平放下,让我仰面躺在田边田埂下、浅浅的泥淖里。等疼痛退去以后,我睁开眼睛,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时候,我只看见满天星斗这项精心制作的密码——一种我读不出的外国密码:这些不是家乡的星星。派尔的脸在我的上面转过来,把那些星星遮住了。"我要沿这条公路走下去,托马斯,去找巡逻队。"


    "你别做傻瓜,"我说。"他们还没弄清楚你是谁,早就开枪把你打死了。就算越盟人员没有干掉你的话。"


    "这是唯一的机会。你不能在水里躺上六小时。"


    "那么就把我放在公路上。"


    "把轻机枪留给你没有什么用处吧?"他迟疑不决地问。


    "当然没有用。要是你决心做一位英雄,至少得慢慢地穿过稻田。"


    "那么我还来不及打招呼,巡逻队早就走过去了。"


    "你又不会讲法语。"


    "我就大声喊着说,jesuisfrongsals.别担心,托马斯。我会很小心的。"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已经跑远,没法悄声对他说话了——他按着他所知道的那样尽力悄悄地移动,不时停上一下。我借着汽车燃烧的火光,可以看见他,不过并没有听见有谁开枪,不久,他就走到火光另一边去了,很快寂静又填满了脚印。是啊,他的确很小心,就像他上次撑着小船驶下河流到发艳去那样,他那份谨慎小心活像一个儿童冒险故事中的英雄,而他对自己的谨慎小心又十分得意,像对一枚童子军徽章那样,同时他又糊里糊涂,不明白自己的冒险多么荒唐,多么可笑。


    我躺在那儿,仔细听着有没有越盟人员或外籍兵团巡逻队开枪的声音,但是一声也没有——或许派尔要走上一小时,甚至不止一小时,才能走到一个岗楼,假如他到得了的话。我尽力转过头去看看我们那座岗楼的残迹,一堆泥土、竹子和支梁。


    等汽车的火焰低落下去后,那堆东西似乎缩得更矮了。等痛苦消失以后,有一片安宁——仿佛是神经的一种"休战日"似的:我想要高歌。我想到,这多么奇怪啊,干我这种职业的人对这一夜惊险,竟然只能在报上发表一、两行新闻——这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夜,唯一奇怪的就是我自己。这时候,我听见一个低沉的哭声又从岗楼残迹那边传来了。有一个哨兵一定还活着。


    我心想:"可怜的家伙,要是我们的车不是在他的岗楼外边抛锚,那么他一听见那扩音器喊话,本来就可以投降,像他们几乎所有的人那样,再不就逃走了事。


    可是我们在这儿——两个白人,而我们手里又拿着冲锋枪,他们不敢乱动。等我们离开后,已经太晚了。"我对那个在黑暗中哭泣的声音是负有责任的:我一向对自己超然事外,不属于这场战争很得意,但是这两个人的死伤是我造成的,就仿佛我使用了那柄轻机枪,像派尔原先想干的那样。


    我挣扎着想翻过田埂,爬上公路去。我想爬去和他会合。这是我所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去分担他的痛苦。但是我自己的疼痛又使我退却。我再也听不见他的哭声了。我一动不动地躺着,什么也听不见,可是我自己的一阵阵疼痛像一颗巨大的心那样跳动着。我屏住呼吸,向我不相信的上帝祈祷:"让我死吧,不然就让我昏晕过去。让我死吧,不然就让我昏晕过去。"随后,我想我大概昏晕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后来,我梦见我的眼皮凝结在一起,有人正用一支凿子来撬开我的眼皮,我想告诫他们不要伤了下面的眼球,但是我说不出话来。凿子凿进来了,一支火把正照在我的脸上。


    "咱们成功了,托马斯,"派尔说。这句话我记得,不过我不记得派尔后来对别人讲述的那一番话了:他说我当时朝着错误的方向不停地挥手,告诉他们说岗楼里还有一个人,叫他们一定得去照料他。好歹我不可能多愁善感地臆想到,派尔会编造出那一套来。我很知道我自己,我知道自己多么自私。要是有谁在痛苦受罪,而且看得见、听得出、摸得到的话,那么我就不可能悠闲自在(而渴望悠闲自在,正是我的主要愿望)。有时候,天真的人会以为这是我大公无私,其实我所做的只是牺牲一点儿小利益——在这件事上,是请人家推迟一点儿来照料我的痛苦——去换取一种大得多的利益,在我需要单单考虑到我自己的时候,享有一种内心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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