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好一阵,疼痛又来了。这时,我静静地躺着,屏住呼吸——这在我看来,似乎同样重要。我心里很明白地想着,我是否该向水田边爬过去。那些越盟人员也许没有时间搜索得很远。这时候,另一个巡逻队可能就要出来,设法跟先前那辆坦克的人员取得联络。但是我更怕痛,而不大怕游击队,所以我还是躺着不动。四处,听不见一点儿派尔的声息:他一定已经跑到了田里。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在哭。哭声从岗楼那边传来,或者说从先前还是岗楼的地方传来。它不像是一个大人在哭:像一个害怕黑暗,又不敢大声叫喊的小孩儿。我想大概是那两个年轻小伙子中的一个——也许他的同伴给打死了。我希望越盟人员不会割断他的喉咙。你何必跟孩子们打仗呢?这时候,沟里那个蜷曲着的小身体又回到了我的心上。我闭上眼睛——这有助干使痛苦离我远些——等候着。一个人声喊出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我几乎觉得我可以在这片黑暗、孤寂和没有痛苦的境界里睡去。
接着,我听见派尔小声说道,"托马斯。托马斯。"他对于摸路的本领学得很快:我压根儿没有听见他转回来。
"快走开,"我也低声回答。
这时候,他找到了我,平躺在我身旁。"你为什么不过来?你受伤了吗?"
"我的腿。我想是断啦。"
"挨了子弹吗?"
"不,不是。是一段木头。是石头。是岗楼上落下来的一件东西。并没有流血。"
"你得尽力撑着往前走。"
"你走吧,派尔。我不想撑下去,大痛啦。"
"是哪条腿?"
"左腿。"
他爬到我身边来,把我的一只胳膊放在他的肩上。我想哭泣,像岗楼上的那个小伙子那样,接下去我又生起气来,可是悄声说话时是很难表达出怒气的。"妈的,派尔,别管我。我要留在这儿。"
"你不能。"
他把我半边身子拉过去伏到他的肩上,那阵痛苦简直使人受不了。"别充什么大英雄啦。我不要走。"
"你得配合,"他说,"要不咱们俩都给逮住啦。"
"你……"
"别出声,要不他们会听见的。"我苦恼得哭了——你不能用一个比"苦恼"这个词更强的表达方式。我靠在他的身上,让我的左腿半悬着——我们像一对行动笨拙的竞赛人在参加一场三条腿竞走那样。如果不是在我们刚起步时,一支轻机枪在公路那头向着下一座岗楼急速短促地一连放了几排,那么我们就不会有机会逃脱了。也许,有一支巡逻队正冲上前来,也许他们正在完成摧毁三座岗楼的任务。那一阵枪声掩盖了我们缓慢、狼狈逃跑的声音。
我不大清楚这段时间里我是否清醒着:我想,在最后那二十码路上,派尔管保几乎是完全背着我走的。他说:"当心。咱们要下水稻田啦。"干燥的谷子在我们四周沙沙作响,脚底下的烂泥也吱吱咯咯响着,直往上翻。水淹到我们腰部的时候,派尔停住了。他在喘气,气一哽住时,他就发出像牛蛙那样的声音来。
"连累你,很抱歉,"我说。
"我不能丢下你不管,"派尔说。
第一个感觉是轻松:田里的水和烂泥柔和而又牢固地托住了我的腿,就像一条绷带,但是不一会儿那阵寒冷又使我们得得打战。我不知道是否午夜已经过了:要是越盟人员没有发现我们,我们就得在这儿待上六小时。
"你能不能把身体稍微移动一下,"派尔说,"就一会儿?"一听到他这话,我的毫无理智的怒火又冒上来了——我说不出别的借口,只是因为疼痛。我并没有请求谁来救我,也没有要谁把死亡这么痛苦地延长下去。我怀念着我在那干硬土地上的卧处。这时候,我像一只白鹤那样,一条腿站着,不把全身重量压在派尔身上,好使他松上一口气。我刚一动,稻秆就搔得我痒痒的,又刺痛了我的皮肤,还噼噼啪啪响个不停。
"你在那边救了我的命,"我说,派尔连忙清了清嗓子,准备客套地回答一句,而我接着说,"让我好死在这儿。我倒情愿死在干燥的土地上。"
"最好别说话,"派尔像对一个残疾人那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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