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伊里奇刚想再和新娘说话,企图用双关俏皮话使她难过,突然高个子军官跑到她面前,飞快地跪下一条腿。她马上从沙发上跳起来,同他飞也似地跑去跳舞了。军官甚至没有道一声歉,而她走时也没有望一眼长官,仿佛高兴躲避他。
“其实,她是有这种权利的,”伊万·伊里奇心想,“而且他们不懂得礼节。”“哼……波尔菲里老弟,你不必拘礼,”他对普谢尔多尼莫夫说,“也许,你那里有什么事……关于安排……或者那里有什么事……那就请别客气。”“他老守着我干什么,难道在监视我?”他自言自语补充说。
普谢尔多尼莫夫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凝视他,使他越来越感到难以忍受。总之,这不是那么回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但是,伊万·伊里奇绝对不想承认。
卡德里尔舞开始了。
“大人,您有什么吩咐?”阿基姆·彼得罗维奇问,两手捧着酒瓶恭敬地准备给大人斟酒。
“我……我真的不知道,如果……”
但是,阿基姆·彼得罗维奇脸上堆满毕恭毕敬的笑容,已经给他斟了香槟酒。给他倒满一杯后,阿基姆·彼得罗维奇好像是悄悄地像做贼似地,曲蜷着身子,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所不同的只是自己那一杯还差一指宽才满,以表示尊敬。坐在顶头上司的身旁,他感到如同分娩中的产妇那样难受。真的该说什么呢?从职责上来说,他也需要取悦于这位大人,因为他有幸同他在一起共事。香槟酒是一个好办法,而且大人也很喜欢他来斟酒,这不是因为香槟酒本身——它只是暖身的寻常之物,而是精神上的乐趣。
“这老头自己想要喝酒,”伊万·伊里奇心想,“所以才不敢不给我斟酒,为什么要去阻止他呢?……如果酒瓶就这么放在我们中间不动,那才是可笑呢。”
他喝了一口,觉得总比这样坐着好。
“要知道,我来这儿,”他停顿地加重语气说,“我来这儿,可以说是偶然的,当然也许有人认为……我……比如说,参加这种婚礼有——失——体面。”
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沉默不语,畏怯地、好奇地谛听着。
“但是,我希望您能理解我为什么来这儿……要知道,我不是来喝酒的。嘿——嘿!”
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本想紧接大人之后嘿——嘿笑几声,但不知怎么地打住了话头,干脆连一句安慰的话也不说。
“我来这儿,可以说是为了鼓励……可以说是精神上的,可以说是一种目的,”伊万·伊里奇继续说。他抱怨阿基姆·彼得罗维奇脑筋迟钝,但自己也忽然地沉默起来。看到可怜的阿基姆·彼得罗维奇甚至自觉有罪地垂下两眼,有点儿惶恐不安,赶紧又喝了一口酒。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抓起酒瓶又给他斟上,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解脱。
“你太没有办法了,”伊万·伊里奇想,严厉地望着可怜的阿基姆·彼得罗维奇。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感到了首长对自己的严厉目光,决定继续沉默下去,眼睛也不抬起来。他们就这样相对坐了一二分钟,这对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来说是痛苦难受的两分钟。
现在来说一说阿基姆·彼得罗维奇。他是一个像母鸡那样温和的人,惯于奴颜婢膝,然而又是一个心地善良,甚至非常高尚的人。他是彼得堡的俄罗斯人,就是说,他的父亲和祖父生在彼得堡,长在彼得堡,并且也在彼得堡任职,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里。这是一类十分特别的俄罗斯人。他们对俄罗斯几乎毫无了解,也不因此而不安。他们的全部身心都局限在彼得堡,而主要的是在他们的职位上。他们的整个心思贯注在纸牌、商店和薪资上。他们一点也不懂俄罗斯的习俗、歌曲,除了《松明》曲之外,而且还因为它是用手摇风琴演奏的。不过,有两个重要而可靠的特征,根据这两个特征您当即可辨别出真正的俄罗斯人和彼得堡俄罗斯人。第一个特征是,所有的彼得堡俄罗斯人毫无例外地不说《彼得堡通讯》,而总是说《科学院通讯》①,第二个同样重要的特征是,彼得堡俄罗斯人从不使用“早餐”一词,而总是用“早饭”一词来代替,特别是把“饭”字读得很重。根据这两个根本性的特征,您随时都可以把他们分别出来。总之,这是最近三十五年来最终形成的一种性格随和的人。不过,阿基姆·彼得罗维奇一点也不愚蠢,要是长官问他什么适合的东西,他就会给予回答,并继续交谈下去,否则的话,作为一个属员去回答这些问题是不成体统的,虽然阿基姆·彼得罗维奇很想详细知道大人的真正意图。
然而,伊万·伊里奇越来越陷入沉思,陷入思潮起伏;由于心不在焉,他不知不觉地频频喝酒。阿基姆·彼得罗维奇立刻就非常热心地给他斟酒。两人都默默无言。伊万·伊里奇开始观看跳舞,不多一会就引起了他的兴趣。忽然间一个①当时《彼得堡通讯》是由科学院出版。
情况使他大吃一惊……
舞会进行得十分欢快。人们心里只是为着消遣取乐,甚至是想纵情作乐。会跳舞的人不少;但不会跳的却拚命踏着拍子,使别人认为他也是会跳舞的。最出风头的是那个军官。
他特别喜欢由他一人独舞。这时,他惊人地弯着身子,也就是说,全身像电线杆那样笔直,忽地歪到一边,你以为他会跌倒了,但是,又一个动作,身子歪到了另一边,和地面成斜角。他一脸严肃,信心十足地跳着,深信所有的人都会对他惊叹不已。第二节舞开始时,另一男舞伴在女舞伴的身旁睡着了,由于在卡德里尔舞开始前他就已经喝醉,因此,他的舞伴不得不单独跳了。年轻的收发员和戴天蓝色头巾的女舞伴一起跳舞,在每一节的舞中,在当晚的五次舞中,他总是做着同样的动作:他的动作总是比舞伴慢一点,顺手抓住舞伴头巾的一角,当面对面交错时,就急忙在头巾角上连连飞吻,他的女舞伴在他面前飘过去,似乎毫无察觉。那个医科学生真的表演了乱七八糟的舞,引起了一阵狂欢、跺脚和满意的尖叫。总之,无拘无束达到了顶点。伊万·伊里奇醉了,他开始发笑,但是,一种痛苦的疑虑慢慢潜入他的心底:当然他很喜欢随便,无拘无束,当他们后退的时候,他希望,甚至真诚地希望无拘无束,但是现在这无拘无束已经出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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