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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陀思妥耶夫斯基短篇小说选》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 发布时间: 671天前 | 17114 次浏览 | 分享到:


“为了报……报恩!”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好不容易才说出来。


他们听了他的回答,疑惑不解。他们觉得他的回答是奇怪的,难以令人难以置信:为什么一个人因为报恩就可能发疯呢?阿尔卡季竭尽所能,加以解释。


“天哪,多可惜!”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终于开口说话了。“其实,交给他的那件工作并不重要,而且根本不急。一个人就这么给毁了!没法子,快把他带走吧!……”这时,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又转身对着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又开始详详细细地问他。“他要求,”他指着瓦夏说道,“不要将此事告诉一位什么姑娘,她是他的未婚妻吗?”


阿尔卡季开始加以解释。就在这个时候,瓦夏似乎在想一件什么事,好像怀着极其紧张的心情,想起了一件正是现在用得着的重要东西。他有时痛苦地转动一双眼睛,好像希望别人提醒他忘记了的事情。他两眼直望着阿尔卡季。最后,似乎希望之光突然在他的眼睛里闪了一下,他左脚向前跨出三步,尽量走得灵活一些,然后就像士兵一样,甚至用右靴子嗑的一声靠了上去,走到叫唤他的军官面前。大家都在等着看他还要干什么。


“我生理上有缺陷,大人,气力弱,个子小,我不适合当兵。”他断断续续说道。


这时,所有在房里的人,不管他是谁,都觉得好像有人在揪他们的心,甚至像性格非常坚强的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也止不住流出了眼泪。“快把他带走,”他把手一挥,然后说道。


“是!”瓦夏轻轻地说道,然后身子由左向后转,走出房去。凡是关心他的命运的人,也跟在他的后面跑了出去。阿尔卡季跟在其他人的后面挤。大家让瓦夏坐在接待室,等候吩咐,等马车来送他上医院。他默默地坐着,似乎心中非常不安。认出一个人来,就向那人频频点头,好像要同那人告别似的。他隔一会儿就朝门口望一望,等着别人说“该走啦!”


他四周紧紧地围了一圈人,他们全都摇头叹息。他的经历已经尽人皆知,使不少人感到震惊。有些人议论,另一些则对瓦夏表示惋息和赞叹,说他是一位谦虚、文静的青年,前程无可限量;也有些人说他学习刻苦努力,待人彬彬有礼,是一个努力上进的人。“他是靠自己的力量出人头地的!”有人这么说道。大家以赞美的口吻谈到大人对他的偏爱。有些人开始解释他发疯的原因,为什么瓦夏想到他没完成工作任务,就会被送去当兵呢?有些人说这个可怜人不久前才从纳税人变为小职员,而且这全靠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善于发现他有才华,听话,而且少有的温顺。总而言之,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在受到震惊的人中,有一个人特别引人注目,他个子很小,是瓦夏·舒姆科夫的同事。他还相当年轻,大概三十左右。他面色惨白,浑身颤抖不停,而且笑得很奇怪,也许是因为任何一件荒唐事或者可怕的场面,都会使旁观者既感到可怕,又似乎感到有点高兴的原故。他在包围瓦夏·舒姆科夫的人群周围,不时地跑动,因为他个子矮小,有时踮起脚尖,有时抓住别人的钮扣(当然是抓他有权抓的人),并且老是说这一切发生的原因,他全知道,还说这件事不但不简单,而且相当重要,不能放下不管。后来他又踮起脚尖,附着一位看者的耳朵、低声咕噜了一通,又点了两下头,继续跑去。最后,一切就要结束了:来了一位看门的,医院里来了一名护士。他们走到瓦夏身旁,告诉他该走了。他跳起来,忙乎了一阵,左顾右盼地跟着他们走去。他一直在用眼睛找一个什么人!“瓦夏!瓦夏!”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一边痛哭嚎啕,一边大声叫喊。瓦夏停下脚步,阿尔卡季也挤到了他的身边。他们最后一次相互拥抱,紧紧地搂在一起……看着他们的样子,真叫人难过!多么荒唐的不幸使他们泪如雨下啊!他们在哭什么呢?这灾难在哪里?为什么他们相互不理解呢?……


“给,给,你拿着!把这个好好保存起来,”舒姆科夫一边说,一边把一个小纸包塞到阿尔卡季的手里。“他们会从我这里拿走的。你以后给我带来,带来;你要好好保存……”瓦夏没把话说完,就被叫住了。他急急忙忙从楼梯上跑下去,向大家频频点头,同大家道别。他脸上是一片绝望的表情。最后他被塞进马车,拉走了。阿尔卡季赶紧打开纸包一看,原来是丽扎的那撮黑发。对于这撮黑发舒姆科夫是怎么也舍不得离开的。阿尔卡季的眼里立即涌出一串串的热泪。“啊呀,可怜的丽扎!”


下班的时间一到,他就去找科洛姆纳区里的那一家人。那里的情况就不必说了!连别佳,根本不理解善良的瓦夏出了什么事的小别佳,也走到房角里,小手捂着脸,放声痛哭起来。阿尔卡季回到家里,已是夜色朦朦了。他走到涅瓦河边,站立了一会儿,沿着河岸极目远眺,远方烟雾迷漫,寒冷、混浊,血红的晚霞在远方的天边,形将熄灭,但它的余辉却突然把远方染得通红。夜幕降临到城市的上空,涅瓦河两岸是一片万里无垠、因冻雪而膨胀的原野,照着夕阳的余辉,闪烁着无数针状形的雪霜,好像点点火花。气温达到了零下二十度……被赶得快要累死的马匹身上,从奔跑的人们的身上散发出冰结的水气。任何一点细小的声音,都能使受到压抑的空气颤抖起来。沿河两岸的房顶上空升起的烟柱,在上升的途中时分时合,沿着寒冷的天空,向上飞腾,好像旧房子上面又出现了新的房屋,在空中形成了一座新的城市……最后,好像这整个世界,包括它的全体居民,强者与弱者,连同他们所有的住房,穷人的贫民窟,乞丐的收容所,或者金碧辉煌的宫殿——这个世界强者的乐园,在这薄暮的时刻,活像一场荒诞离奇的神秘幻想,一场马上就会消失的幻梦,化成一缕青烟,飘向深蓝色的天空。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出现在因失去可怜的伙伴瓦夏而变得孤苦伶仃的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的脑海中。他的身子抖动了一下,他的心里好像在一刹那间,突然热血沸腾,这是一种强大的、他迄今为止尚不熟悉的感觉造成的。他似乎直到现在才完全理解这种胆战心惊的心情,直到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他可怜的瓦夏经不起自己幸福的考验,居然发疯。他的两唇开始颤抖,眼睛发花,他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起来,好像此刻看到了什么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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