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接受检查的是楼里的“贵族”:队长、囚头和工头们。他们的体质都很好!然后才轮到普通囚徒。蒙格尔博士从头到脚打量着他们,不时记下一个号码。我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别记下我的号码,千万不要露出我的左胳膊。
我前面只剩台比和约西了,他们通过了。我趁机瞟了一眼,蒙格尔博士没有记下他们的号码。有人在推我——轮到我了。我头也不回朝前跑去!我的脑袋天旋地转:你瘦骨零丁……你体质虚弱……你形销骨立,最适合进焚尸炉……这次奔跑好像没完没了,我觉得跑了好几年……你太瘦了……你太虚弱……终于跑到头了,我筋疲力尽。喘了半天气后,我问约西和台比:
“他们把我记下来了吗?”
“没有,”约西微笑着,补充道,“他们怎能记下你?你跑得太快了。”
我大笑起来。我很高兴,真想亲他一口。此时此刻,一切都无足轻重了,重要的是他们没有记下我的号码!
记下号码的人站到一边,世界抛弃了他们。有人在无声地抽泣着。
党卫军军官们走了。楼长出来了,他那疲倦的表情反映了大家的情绪。
“表现不错!别担心,谁都不会出事的,任何人都不会……”
他强作笑颜。一个瘦骨零丁的犹太人可怜巴巴,话音打颤:“但是……先生,他们把我记下来了。”
楼长一听就火了。什么,居然有人不相信他的话!
“怎么回事!你大概以为我在撒谎?我告诉你,再告诉你一次:你什么事儿都没有。什么事儿都没有!你是个傻瓜,沉湎在绝望中不能自拔!”
铃声响了,它意味着整个集中营的大挑都结束了。
我拼全力朝36号楼跑去,半路上遇到父亲。他朝我走来:“怎么样?通过了吗?”
“过了!你呢?”
“也过了。”
我们俩大大松了一口气。父亲给我带来一件礼物:半份涂了黄油的面包,他在仓库里找到一块橡胶皮,可以修鞋,面包是用橡胶皮换的。
铃声又响了。该分手了,是上床睡觉的时候了。铃声统治一切,铃声就是命令,我只能无条件服从。我憎恨铃声!每当我在梦中看见一个较好的世界时,就会想到一个没有铃声的宇宙。
几天过去了,我们已不再回想大挑,我们像往常一样,往货车上装载沉重的石头。惟一的变化是,每天配给的食物越来越少。
像往常一样,我们日出而作。我们领了苦咖啡和一份面包,像往常一样准备去上工。楼长跑过来:“大家安静一会儿,我这儿有一个编号名单要读给你们。凡是读到编号的,今天早晨不必上班了,留在集中营。”
他语气平和,读了十个号码。我们明白,这些就是“大挑”时选中的号码。蒙格尔博士没有忘记它们。
楼长转身要回自己的房间。十个囚徒围着他,扯住他的衣服。
“救救我们!你答应过……我们要到仓库去,我们很健康,能干活,我们是好工人。我们行……我们一定要……”
他想叫他们安静,让他们别担心自己的命运,还解释说留在集中营里没有别的意思,留下来并不意味着悲剧:“我毕竟天天呆在这儿……”
他明白,所有争论都没有价值。他不再说话,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
铃声响了。
“站队!”
现在,工作是否繁重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才能远离楼房,远离死亡的折磨,远离地狱的中心。
我看见父亲朝我跑来,突然感到一阵惊惶。
“出事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无张不开嘴。
“我,还有我……他们让我也留在集中营。”
他们记下了他的号码,他却没发现。
“咱们怎么办?”我焦切地问道。
但是,他反倒来安慰我:
“还好没有最后确定下来,还有机会。今天,他们还要再挑一次……然后才做决定……”
我什么都没说。
他觉得时间不多了,讲话的速度极快,好像有很多事要告诉我。他词不达意,声音哽咽。他知道我很快就得走,他将孑然一身,独自留下……
“给你,拿着这把餐刀,”他说,“我不需要它了,它对你有用。还有这把勺子,千万别卖了。快,走吧,拿着!”
这就是父亲的遗产……
“别这么说,爸爸。”我差一点儿哭出声来,“我不要您这样说!您把餐刀和勺子留下,您和我都需要它们。晚上咱们会再见的,下班后。”
他看着我,满眼疲色,目光绝望。但依然坚持道:“我要求这样做……接着!按我说的做,儿子!时间不多了,听爸爸的话……”
囚头发出齐步走的命令。
劳工队朝集中营大门走去。一二一!我咬着嘴唇。父亲留在集中营里,斜靠着墙。而后,他开始跑,想追上我们。他可能有什么事忘了告诉我……但是,队伍走得太快了。一二一!
我们到了大门口,点数,耳边响起军乐的嘈杂声。然后,我们出了大门。
整整一天我像梦游人似地步履沉重,台比和约西不时提醒我,想方设法安慰我。那天,囚头给我派的活比较轻松。我心里难受,他们待我很好,仿佛我已经是个孤儿。我觉得,即使到了现在,父亲仍然在帮助我。
我不知道这一天过得快点好还是慢点好,我害怕到晚上时只剩自己一个人形影相吊,我恨不能现在就死掉!
终于踏上了回去的路程,我真希望他们下一道跑步的命令。进行曲,大门,集中营。我立刻朝36号楼跑去。
地球上还有奇迹吗?他居然活着,安然通过了第二次大挑。他还有油水可榨……我把餐刀和勺子还给了他。
阿吉巴·杜马离开了我们,他成了大挑的牺牲品。最近一些日子,他一直在我们中间游荡,目光游移,逢人就讲他多么虚弱:“我坚持不住了……完了……”我们给他鼓气,但他听不进去,只是反复说,对他来说,一切都完了。他没法再战斗,没有力气,没有信心。他的双眸常常茫然一片,只剩下两个窟窿,就像两口可怕的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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