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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一九八四》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 安妮·赖斯 | 发布时间: 670天前 | 12788 次浏览 | 分享到:


"几点下班?"


"十八点三十。"


"哪儿见?"


"胜利广场。纪念碑那儿。"


"那儿净电幕。"


"人多就没事儿。"


"暗号呢?"


"不用。看我周围人多再过来。别看我。跟我旁边。"


"几点?"


"十九点。"


"好的。"


安普福思没见到温斯顿,就在旁的桌子坐下来。他们没再说什么,也没有相互看一眼--他们是面对面坐在同一张桌上啊,这样做可不大可能。姑娘迅速吃完饭起身离去,温斯顿留下来抽了一支烟。


温斯顿提早来到了胜利广场。那硕大的圆柱上面刻满了凹槽,温斯顿便在这圆柱下绕着圈儿徘徊。圆柱的顶端,是一尊老大哥塑像,凝视着南方的天宇--他便在那边,在一号机场战役里歼灭了欧亚国的飞机(几年前可说的是东亚国的飞机哩)。纪念碑前边的街上还有座塑像,什么人骑了匹马,人家说,这是奥立佛·克伦威尔。约定的时候都过了五分钟,那姑娘还没有露面。温斯顿心里,便又是一阵惊惧。她真没来,她变了主意!他慢慢踱到广场北面,竟认出了圣马丁教堂,心里有那么点儿高兴。这教堂的钟声(当然是它还有钟声那会儿),还吟过"你欠我仨铜板"哩。这当儿,他见那姑娘站在纪念碑下,读底座上一张扶摇而上的海报--当然,八成她只是装着读。这里人聚得太少,靠近她可不安全。纪念碑的山墙周围,又布满了电幕。可就在这时,人们吵嚷起来,左边的什么地方响起重型卡车的嘎轧声。突然间,所有人全往广场对面跑,那姑娘敏捷地跳过纪念碑底座的狮雕,挤进了人群。温斯顿便跟在后面。他一面跑,一面从旁人的叫喊当中听出来,原来是欧亚国战俘的车队就要开过去。


密密匝匝的人群,早已把广场的南边拥了个水泄不通。平时逢上这样的挨挨挤挤,温斯顿必是溜边儿;这回,他却穷推乱撞,专往人群的中心挤进去。很快,他的胳膊已经够得着她,中间只堵了个无产阶级大块头,跟个同样肥胖的婆娘,想必是那胖汉的胖老婆--这夫妻两个,筑成一道戳不穿冲不透的肥肉墙。温斯顿把身体略侧一侧,猛然用力,肩膀便挤进那对胖子的中间。他的五脏六腑,简直给那两个肥硕的屁股研成浆;然而他汗水淋漓,好歹挤了出来。现在他挨着了那个姑娘。他们肩膀并着肩膀,眼睛却盯着前方。


一长溜儿卡车,慢吞吞开过街道,车上木呆呆的警卫挎着轻机枪。一群小个子黄种人,穿的是破烂不堪的绿军装,蹲在车上,挤成了一团。他们那蒙古脸丑陋无比,漠然盯着车下的人群。有时那卡车一阵颠簸,便是一声金属的铿锵--敢情所有的战俘,居然全戴了脚镣。一车车丑陋的黄脸开过去,温斯顿知道他们走得没个完,却只是时不时地瞟一眼。姑娘的肩膀,姑娘的胳膊,都挨在他身上。她的脸跟他近极啦,他甚至觉得她暖烘烘的。于是她立时控制了局面,就像在食堂里那会儿一个样。她像从前那样木然说起来,嘴唇动也不动。鼎沸的人声,隆隆的车声,登时淹没了她轻声的呢喃。


"听得见么?"


"唔。"


"周日下午能出来么?"


"唔。"


"那,听好。得记住了。去帕丁顿车站……"


她逐一描述了他要走的路线,精确得犹如军事部署,叫他好不吃惊。先坐半小时火车,出车站向左拐,走两小时公路,有道门,门上没有顶梁,田野里有条路,一条道上长着草,灌木丛里又一条小路,小路上一根满是青苔的枯树。她这样说着,仿佛脑袋里就有张地图。最后她低声道:"全能记住么?"


"唔。"


"向左,向右,再向左。门上没横梁。"


"唔。几点?"


"十五点左右。可能得等会儿。我走另条路。肯定记得住?"


"唔。"


"好。快走你的罢。"


这用不着她说。然而他们陷在人群里,一时没法脱身。卡车依然过个没完,人们依然贪婪地傻看。有人发出嘘声,叫道:"呸!呸!"可这样叫的全是人群里的党员,他们也很快闭了口。整个人群的情绪,单是种好奇而已。外国人,欧亚国人也罢,东亚国人也罢,不过是些个怪兮兮的动物。除去看战俘,平时根本看不到他们,看战俘也只能急匆匆地看一眼。没人知道他们会落个啥下场--有几个会当做战争罪犯给吊死,其他的便消失了踪影,兴许是送进了强劳营。这般蒙古圆脸后面,再过来的那帮家伙更像欧洲人,肮脏憔悴,胡子拉茬。这批满脸毛茸茸的人,直朝温斯顿这边看,想不到有时盯得还真紧,可一瞥就过去啦。车队总算全开了过去。最后一辆车上有个老人,满头花白的长发,笔直地站在车上,两手交叉在胸前,仿佛早习惯了双手铐在前面。温斯顿该跟姑娘分手啦--可在最后的刹那,趁着周围一片的拥挤不堪,那姑娘伸手摸着他,迅速握了一下他的手。


这一握绝不会超过十秒钟,然而却仿佛握了很久。他有时间摸出她那只手的所有细节。纤长的手指,漂亮的指甲,手心干活干出了老茧,手腕上肌肤真光滑。只消一摸,他便知道了她那只手的全貌。就在这时,他又想到,还不知姑娘的眼睛什么颜色。八成是棕色罢,可黑头发的人,眼睛有时会是蓝色哩。回头看她一眼,未免太有点犯傻。把手握在一起,在杂沓的人群当中可以毫不显眼;他们便紧紧盯着前面--于是,不是那姑娘,倒是那年迈的战俘,把他悲哀的目光,透过乱蓬蓬的长发,直盯着温斯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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