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诗不断地不招自来,这样就妨碍我把剧本写下去,若不因为这缘故,我大可以把叩我心门的一些思想,放进两三个剧本里去。我恐怕必须等到寒冷的冬天,除了《齐德拉》以外,我的所有的剧本都是在冬天写成的。在那个季节,抒情的意味容易变冷,人就有工夫去写剧本。一八九二年五月三十一日现在还不到五点钟,天色已经黎明了。清爽的微风吹着,园里一切的鸟都醒起来开始歌唱。杜鹃鸟像发了狂似的。很难了解它为什么不倦不停地叫。这决不是为招待我们,也不是为分散苦恋的情人的心思——它一定有它自己的目的。但是,够可怜的,这个目的仿佛永远不能达到。而它并没有灰心。它的咕咕——咕咕——直叫下去,不时还放出绝顶热烈的颤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时在远处,另一只鸟用无力无情的微弱的声音咯咯地叫着,仿佛一切的希望都没有了;可是在那阴凉偏僻的地方,它又情不自禁地发出这小小的悲叹:咯咯,咯咯,咯咯。
关于这些胸颈柔软、毛羽辉煌的天真禽鸟的家务事,我们所真正知道的是多么少呵!到底为什么它们认为它们必须这样地坚持歌唱呢?西来达一八九二年杰斯塔月三十一日我恨这些客气的礼节。这些日子我总在重复这一句话:
“我宁愿做一个阿拉伯的牧人!”一个上好的,健康的,强壮而自由的化外之民。
我感到我愿意从这个使人心身变老的,对于古老腐朽的东西不断的争论与计较中退出,去感受一个自由而健旺的生命的快乐;去享有——不管好坏——宽阔的,果决的,无拘无束的思想和抱负,从习惯与常识,常识与愿望,愿望与行动的永远磨擦中解脱出来。
只要我能完全地无限度地从我的桎梏生活中释放了出来,我将风暴似地猛扑四方,到处喧嚣地兴波作浪;我将像一匹野马,为我自己的速力而快乐得发狂地奔腾!但是我是一个孟加拉人,不是一个游牧的人!我照旧坐在角落里,垂头丧气,忧虑,争论。我把我的心思,一会儿朝上,一会儿朝下——像煎着的鱼一样——沸滚的油先煎了这一面,又煎着那一面。
让它去吧,我既不能彻底地粗野,那么我只好力求彻底地文明。为什么要煽动这两者之间的争吵呢?一八九二年六月十六日一个人在河上或在旷野里住得越久,就越看得清楚,再没有比纯朴自然地履行一个人日常的平凡义务更美丽更伟大的事情了。从地上的青草到天上的星辰,它们各个也只不过是做着这样的事情;在自然里有那么深远的宁静和那么卓越的美,也是因为这些东西都不力求超过自己的限度。
但是它们各个所作的事情决不是短暂的。青草要使出它所有的力量,从它细根的尖端来吸取食料,只为的是要像草似地生长;它并不空想要变成一棵榕树;因此大地得到了一张美丽碧绿的地毡。而且,的确地,在人类社会中找到的小小的美和宁静,都是来自细小责任的每天执行,而不是从大的作为和动听的谈话中得来的。
一八九二年,阿沙拉月二日昨天,是阿沙拉月①的第一天,雨季的登基典礼是用相当的盛大仪式来庆祝的。整天都很炎热,而在下午,浓云就大阵大阵地涌卷起来了。
我心里对自己说,这是下雨的头一天,我宁可冒着雨淋,也不愿禁闭在我那地牢似的船舱里。
在我的生命里,一二九三②年是不会再来了,提到这个的话,还有几个阿沙拉月的头一天将会重来呢?我的生命必须相当地长,才能数到三十个阿沙拉月的头一天,它至少是对于我,《云使》的诗人说出了特殊的区别。
有时我想到我是多么幸福,我的生命中每一天的日子都是那么美好,有的被朝阳和落照映得绯红,有的是深暗的云彩送来了清新的凉意,有的像一朵白花在月光中开放,多么巨大的财富呵!
一千年以前,迦梨陀娑欢迎了阿沙拉月的头一天;而在我的生命中,每一年,这个阿沙拉月的头一天,都在它所有的光辉中发亮起来——这个和这位老优禅尼诗人完全相同的,给无数的男男女女带来了欢会与离愁的一天。①②孟加拉的纪元年代。——译者雨季开始的一月。
一年一度这样伟大的永受尊敬的一天,从我的生命中溜掉了;总有一个时候,迦梨陀娑的一天,《云使》的一天,印度的雨季永恒的头一天,将不为我而再来。当我体会到这点的时候,我感到我愿意好好地观赏自然,给每天的日出以有意识的欢迎,向每天的落日道别,像对一个密友一样。
多么盛大的一个节日,多么宽阔的庆祝会场呵!而我们还不能完全地反应它,我们真正是生活得离开世界太远了!星光走了千万里路到达了地上,但是它达不到我们的心里——我们是在千百万里以外呵!
我陷进去的世界住满了陌生的东西。他们总是忙着在自己周围建起墙壁和法规,而且他们是那么小心地把窗帘掩上怕人看见呵!我总在奇怪为什么他们没有给花树做一个呢罩,或搭上天篷来揽住月光。如果来生是被今生的愿望所统治的话,那我就愿从我们这颗装殓起来的行星里,托生到自由空旷的快乐国土上去。
只有那些不能纳头深入美的整体的人,才轻看美,以它为感觉的对象。但是那些尝到了它的不可言说的味道的人,知道它超过年月的最高力量还有多远——不对,连人的心也没有力量达到它的渴望的终点。
再者——我漏掉了我在开头所想说的一件事情。不要害怕,这件事不用再用四张信纸,这就是,阿沙拉月头一天的晚上,大矛头般的阵雨,下得很大,完了。赴阁隆达途中一八九二年六月二十一日无尽的形形色色的画图:沙岸、田野、庄稼和村庄,在空中飘浮的云彩,昼和夜相遇时光开放的色彩——都从两侧滑入眼底。小船轻轻地划过,渔夫在捕鱼;河水在悠长的日子里整天地发出柔畅的抚爱的声音,广阔的水面,在夜晚的沉默中静止了下来,像一个被哄进睡乡的孩子;无边天空的一切星辰,都在他上面环守着——这时节,当我在清醒之夜坐起的时候,两旁是睡着了的河岸,只有偶尔一两声村畔林中豺狗的嗥叫,和被尖利的巴特马河波浪所侵蚀的碎片,从峰顶般高的河岸上滚落水里的声响,打破了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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