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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夜》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佛朗索瓦?莫里亚克 | 发布时间: 669天前 | 5953 次浏览 | 分享到:


突然工棚里一片沉寂,沉寂得令人压抑。一个党卫军军官走进来,带来一股死神的气味。我们盯着他那多肉的嘴唇,他站在工棚中央对我们训话:


“你们身在集中营。这里是奥斯维辛……”


一阵停顿,他在观察这句话的效果。直到今天,我依然能回忆起他的面孔。他身材很高,三十多岁,额头和眸子里写满了罪恶。他审视着我们,仿佛我们是一群患了麻疯病、但还想苟延残喘的狗。


“记住,”他继续说,“永远记住,刻骨铭心地记住,你们是在奥斯维辛。奥斯维辛不是疗养院,而是集中营。既然来了,就得干活。你们要是不干,就得到烟囱里去,到焚尸炉里去。干活还是进焚尸炉,你们自己挑。”


那天夜晚,我们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我们以为没有什么事情再吓唬我们了。但是,他的话还是让我们心惊肉跳。所谓的“烟囱”并不抽象:它与浓烟一起浮在空中。在这个地方,它可能是惟一具有真实意义的字眼。他离开了工棚,囚头们进来了,喊道:


“所有技工——锁匠、木匠、电工、钟表匠——向前一步走!”


剩余的人被转移到另一间工棚,一间石头工棚。他们让我们坐下,由一个吉人赛囚徒看管。


我父亲突然肚子痛。他站起来,非常礼貌地用德语问道:“对不起……能不能告诉我厕所在什么地方?”


吉卜赛人盯着他,从头到脚打量着他,就像要看清这个对他讲话的人究竟是不是有血有肉的生灵、一个有肉体有肚子的人。然后,他好像从沉睡中醒来,使劲抽了父亲一个嘴巴。父亲摔倒在地,连滚带爬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我惊得目瞪口呆。我怎么了?有人当面殴打父亲,我竟然连眼睛都不敢眨。我默默地看着,一声不吭。要是在昨天,我恨不得掐住这个罪犯,把指甲嵌到他的肉中。我怎么有这么大的变化?变得这么快?懊丧噬咬着我。我能够想到的是:决不能饶恕这个恶棍!父亲猜出我在想什么,他对我耳语道:


“没伤着。”他的脸颊上有一个鲜红的手印。


“所有人都出来!”又一声令下。十几个吉卜赛人过来监视我们,周围响起一片棍棒声和皮鞭声。我双腿打颤,我怕挨打,躲在了别人背后。现在是春天,阳光明媚。


“站队,横五行纵五列!”


那天早晨,我看见囚徒们在附近干活,没有警卫,只有烟囱的暗影……我在阳光和梦幻中昏昏欲睡,有人扯了扯我的袖子,是父亲:“来,孩子。”


我们齐步走。大门打开,又关上,我们继续在铁丝网里齐步走。每走一步,都会看见绘有黑色骷髅的  


白色标牌,上面写着:当心送命!真荒唐,在这儿,命算什么?


吉卜赛人在工棚附近停住,党卫军接替了他们。他们端着机枪,带着警犬,站在我们周边。


我们走了整整半小时。举目四望,我发现身后有铁丝网。我们已经离开了集中营。


现在是五月,阳光明媚,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馨香,金乌西坠。


但是,我们刚走了几步就看见另一座集中营,四周是铁丝网。大铁门上方写着一行字:abreit macht frei——工作换自由。


这就是奥斯维辛。


第一印象——这里比伯肯诺好。双层水泥建筑代替了木板工棚,还有一些小花坛。我们被领到一座“楼房”附近,在入口处停下,坐在地上,再次等待。不时有人进去洗澡,这是规矩,非洗不可。从一座集中营转到另一座集中营,一天数次,每次都得洗澡。


洗完热水澡后,我们在黑暗中哆嗦着身子。我们的衣服全被扣下了,他们说要给我们换衣服。


大约在午夜时分,又有人命令我们跑步。


“快!”卫兵们喊道,“要想早睡觉,就得快跑。”


我们发疯似地跑了几分钟,跑到一座新楼旁。一个负责人在那儿候着,他是波兰人,很年轻,冲我们微笑。他对我们说话,我们虽然疲乏极了,但还是聚精会神地听着:


“同志们,现在你们来到奥斯维辛集中营了,前面是一条用痛苦铺成的漫长道路。但是,别灰心。那关最要命,已经过去了。因此,鼓起勇气来,坚定信心。我们都会看到解放的那天。要相信生活,一千倍一万倍地相信。惟有赶走绝望,才能远离死亡。地狱不会长存……我为大家祈祷,或者给大家一点儿忠告。你们要保持同志之情。我们都是兄弟,面临着同样的厄运,我们的头顶上飘着同样的烟气。要互助,惟有如此,大家才能活下去。好,我说得够多了,你们也累了。记住,你们住在17号楼。我负责维持秩序,谁要是有难处,可以找我。就这些,睡觉去吧,两人一张上下床,晚安。”


我们头一次听到人话。


我们刚爬上床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老资格”的囚徒们没有粗鲁地对待我们。我们去洗漱,领了新衣服。有人给我们拿来苦咖啡。


大约十点钟,我们离开楼房,因为有人要打扫楼房。我们沐浴在阳光下,又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朋友们见了面,相互交谈,什么都谈,惟独不提那些销声匿迹的人。大部分人认为战争快结束了。


中午,有人端来了汤,每人一碗浓汤。我饿得要命,却不愿碰它。在此之前,我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父亲把我那份汤喝得一干二净。


我们在楼房的背阴处打盹。泥地工棚的党卫军肯定在撒谎:奥斯维辛算得上是一座疗养院……


下午,他们让我们站队。三个囚徒抬来一张桌子,搬来一些医疗器械。他们让我们卷起左袖,从桌前鱼贯而过。三个“老资格”囚徒拿着钢针,在我们的胳膊上刺下号码。我的号码是a—7713,从此以后,我就没有名字了。


黄昏时开始点名。焚尸队回来了;乐队在集中营入口处演奏军乐;上万囚徒排列成行,党卫军检查他们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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