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都不乞求,也没有悲痛之心,恰好相反,我觉得自己很坚强。我是诅咒者,我诅咒上帝。我孤零零地睁着眼睛,在没有上帝和人类的世界里孑然一身,没有关爱,没有怜悯。我只不过是一抔劫后余灰,我一直将自己的生命维系在主的身上,但我觉得自己比万能的主还要坚强。在这群祈祷的人群中,我仅仅是个旁观者,一个陌生人。
我相信上帝就是爱,我应当怎样回答这个年轻的访谈者?他的眸子里闪动着天使般的哀伤,那是牺牲在绞架上的孩子眼神里的哀伤。
我该怎样告诉他?那个犹太人,那个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兄弟,或许很像他,他的十字架曾经征服过世界,我能对他这样说吗?一块绊脚石让他的信仰丧失殆尽,而这块绊脚石却是我的基石,我能对他这样解释吗?在我看来,十字架与人类的苦难是有联系的,这种联系是解开深不见底的奥秘的钥匙。
可是,他孩提时代的信仰却丧失殆尽了。锡安山zion,位于耶路撒冷,是古代大卫王及其子孙的宫殿和神庙的所在地,也是犹太民族的象征。在焚尸炉和屠场的废墟中重新拔地而起,犹太民族经历了千百次死亡后复活了。赋予这个国家崭新生命的正是他们。我们无法估量一滴血一滴泪的价值。一切都是恩典。只要万能的主依然是万能的主,他留给大家的遗言仍然是他的遗言。这就是我应当对那个犹太孩子说的话。但是,我所能做的,只是抱住他失声恸哭。
作者序
假如我一生只写一本书,那就是这本书。过去与现在总是交织在一起,难解难分。写完《夜》后,我的其他作品全都带有这本书的深刻印记,不管是关于圣经的,还是关于犹太法典的,或是关于哈西迪教义哈西迪教派(hasidism)是犹太教的一个分支,产生于18世纪的波兰,主张虔修和神秘主义。的。如果人们没有读过我的第一本书,就很难理解我的其他书。
我为什么要写这本书呢?
我为什么要写这本书?为了不至于发疯?或恰好相反,为了理解疯狂的本质,为了理解历史和人类意识中突然迸发出的狰狞可怖的疯狂?
还是为了留下一份文字遗产,一份记忆,以防历史重演?
或者仅仅是想保留一份苦难的记录?我在少年时代亲历了那场苦难,此前,我对死亡和罪恶的全部理解仅限于文学作品的描述。
有人说我就是为写这本书才活下来的,我不能肯定。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活下来的,那时我体质羸弱,胆战心惊,也几乎没刻意做什么事来救助我自己。难道是奇迹吗?当然不是。如果上苍能为我展示奇迹,为什么不为更有价值的人展示奇迹呢?这仅是一种机遇而已。但是,既然活了下来,我就得活得有意义。难道是为了悍卫这种意义,我才将原本无意义的人生经历诉诸笔端吗?
我扪心自问,不得不承认,我不知道,不知道当初写这本书有什么目的。我只知道,假如没有这份记录,我作为作家的一生,或者我的整个一生,就会与现在大相径庭。敌人若能把罪恶从人类的记忆中全部抹去,他们就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作为见证人,我坚信自己有责任有义务不让他们得逞。
近些年来,许多文献重见天日,这些证据表明,纳粹刚一掌控德国的政权,就要建立一个不给犹太人生存余地的社会。在他们行将灭亡前,纳粹改变了目标:他们决定留下一个毁坏殆尽的世界,在那里,犹太人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这就是为什么在俄罗斯、乌克兰和立陶宛,冲锋队到处实施“最终解决方案”,他们调转机枪,戕杀了上百万犹太人,男女老少一个不留,抛尸在巨大的万人坑中,那些坑是受害者临死前刚刚挖成的。一些小分队把尸体从坑里拖出去烧掉。于是,有史以来,犹太人第一次遭到两次戕杀,并且被剥夺了埋尸的墓地。
显而易见,希特勒及其帮凶们发动的战争不仅是针对犹太人的,也是针对犹太宗教、犹太文化和犹太传统的,甚至是针对犹太记忆的。
我坚信这段历史迟早会受到公正的审判,我必须出面作证。我知道自己有许多话要说,却苦于找不到恰当的字眼。我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的能力不逮,语言成了一种障碍,我只能望洋兴叹,显然需要发明一种新的语言。但是,怎样才能让受到敌人亵渎和曲解的语言恢复活力并加以改造?饥饿——焦渴——恐惧——押送——大挑——焚烧——烟囱,这些词都有自身的意思,但在那个时代,它们全都另有所指。我用母语写作——那时我的母语濒临灭绝——我写一句停一停,一遍一遍地重来。我常常想起另一个词,另一种意象,另一种无声的哭泣,但仍然觉得词不达意。那是什么东西?它在冥冥中潜行,因为害怕被篡改、被亵渎而隐藏在黑暗中。词典上的词汇空泛苍白,没有活力。我们坐在封闭的牲口车里,不知去什么地方,怎样描述那次最后的行程?或者,在疯狂的、阴森森的天地间,人性与非人性全都颠倒,组织严密、颇有教养、身穿制服的人一过来就大开杀戒,天真的幼童和疲弱的老人全都走向死亡,这又该怎样描述?在烈焰蒸腾的夜晚,无数亲人一夜之间被强行分离,整个家庭、整个社区支离破碎,那是怎样一幅惨景?一个窈窕妩媚、举止得当、金发赪颜、面带微笑的犹太小女孩,与母亲一起到达目的地,当夜就被处决,谁能相信这是事实?每当想起这些,人们怎能不惶然悚然、肝肠欲断?
凭心而论,那时的目击者都认为,至今依然认为,别人不会相信他们的见证,因为那样的事件发生在人类最黑暗的地带。只有到过奥斯维辛的人,身临其境的人,才知道事情的本真面目,别人则永远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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