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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夜》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佛朗索瓦?莫里亚克 | 发布时间: 669天前 | 5935 次浏览 | 分享到:


大家都背着行囊,每个人的眼里都噙着泪水和悲伤。队伍步履沉重,朝犹太区的大门缓缓移去。


我站在人行道上,挪不动步子,只有目视着人们从我身旁鱼贯而行。首席拉比走过来,他弓着背,背着行囊,由于脸上的胡须刮得净尽,看上去有点儿怪模怪样。他置身于队列中,使得整个场面显出一种超现实的意味。这场面就像从一本书中活生生撕去的一页——从一本历史小说中撕去的一页,上面可能写着巴比伦的陷落或西班牙的宗教审判。


人们从我身边一一走过,这其中,有我的师长们,我的朋友们,还有一些我曾畏惧过的人,或者觉得滑稽可笑的人……不管他们是谁,所有这些人,我与他们在同一片天空下已经共同生活了很多年了。


但现在,他们就这样走着,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他们就这样背着他们的行囊,拖曳着他们各自的生命,漫无目的地走着,把他们曾经的美好家园和童年都抛在了身后。


他们从我身旁走过,就像一群败下阵来的狗,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他们一定在忌妒我。


队伍在拐角处消失了。地面上七零八落:衣箱、提箱、口袋、刀子、盘子、银行支票簿、纸、褪色的画像。他们原来是想带走这些东西的,但到了最后,全都留在了身后。它们已经无关紧要了。


所有房屋都门窗洞开,向着空荡荡的大街。它们曾经属于某户人家,现在却不属于任何人。谁都可以进来,成了敞开的坟墓。


夏日的太阳依旧高悬在空中。


我们整整一天没吃饭,但我们不觉得饿,只是感到筋疲力竭。


父亲陪着流放的人们一直走到犹太区的大门口。他们像牲口一样,先被押送到犹太大教堂,上上下下地搜身,不许带走金子、银子和贵重物品。有人歇斯底里地大吵大闹,还伴随着严厉的暴打声。


“什么时候轮到我们?”我问父亲。


“后天,除非……有转机,出现奇迹,也许……”


被带走的人去哪儿?有人知道吗?没有人知道,一切都是秘密。


夜幕降临了。那天晚上,我们很早就上床了。父亲说:“安安静静地睡吧,孩子们。后天以前,也就是星期二以前,不会出什么事的。”


星期一过去了,就像夏季的浮云,又像黎明前的梦境。


我们什么都不想,只一心一意准备行囊、烤面包、做面饼。一切早已裁定。


那天傍晚,妈妈让我们早早上床。她说,为了积攒力气。


那是我们在自己家里睡的最后一觉。


天刚亮我就醒了,我想趁出发前做一会儿祈祷。


父亲比我们大家起得都早,他去镇里打探消息。八点钟他回来了,并带回了一个好消息,我们今天不用离开镇子了,但要搬到小犹太区去。我们将在那里等候,与最后一批人一起离去。


九点钟时再现了星期天发生的一幕。警察们挥着警棍,大声喊道:“犹太人,都出来!”


我们准备好了,我第一个走出房门,不想看父母的面孔,不想放声痛哭。我们坐在大街中央,就像两天前那批人一样。同样毒辣的太阳,同样的干渴,但没人给我们水。


我看着自己的家,我在那里消磨了多年时光,我寻觅上帝,通过斋戒恳请弥赛亚弥赛亚是犹太教的救世主。快点到来,想象着以后的生活将是什么模样。是的,我没有悲伤,心里空空荡荡。


“起立!点名!”


我们站起身来。点完名后,我们坐下。再次起立,再次点名。点了一遍又一遍,我们等得不耐烦了,只希望早点被人带走。他们还在等什么?命令终于来了。


“齐步——走!”


父亲失声痛哭。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见他哭泣,我一直认为他不会哭。母亲走着,脸上就像戴着一只面罩,她一声不吭,若有所思。我看了看自己的小妹兹波罗,她的一头金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胳膊上挎着一件红上衣—— 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她不堪重负,却咬紧牙关,因为她知道抱怨没有用处。警察们挥动着警棍喊道:“快点!”我已经没了力气,刚一上路,就觉得腿软体虚……


“快点!快点!走,你们这群懒鬼,废物!”匈牙利警察在嚎叫。


那时我才开始憎恶他们,我的憎恶一直延续到今天。他们是最先压迫我们的人,他们最先暴露出地狱和死亡的面孔。


他们命令我们跑步,我们不得不跑。难道他们认为我们全都是身强体壮的人?市民们站在窗子后面,隔着百叶窗注视着我们。


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我们扔下行囊,倒在地上。


“噢,上帝呀,宇宙的主人!你胸怀博大,可怜可怜我们吧……”


小犹太区。三天前这里还住着人家。但现在,他们的东西被我们使用着。他们被驱逐了。我们忘记了有关他们的一切。


这儿比大犹太区乱。显而易见,原先的居民是被突然带走的。我参观了曼德尔叔叔一家人住过的房间。桌子上有半碗汤,有一个准备烤面包的生面团,地板上到处都是书。我叔叔想把它们带走吗?


我们在这里定居了(怎么会用这样的字眼!)。我去找柴禾,姐姐去生火。母亲虽然筋疲力尽,还是准备去做饭。


她不断重复着:咱们不能屈服,不能屈服。


大家的情绪没有坏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我们开始适应变化。有人甚至说了些鼓劲的话。他们说,德国人没有时间驱逐我们……被押走的人太悲惨了,太晚了。至于我们,他们或许会让我们依靠这点可怜的东西活到战争结束。


犹太区没有警卫,人们可以随意出入。玛莉亚原先是我家的保姆,她来看我们,抽泣着恳求我们到她的村子里,她给我们安排了一个安全的藏身之地。


我父亲不肯,他对我和两个姐姐说:“要去你们去。我和你们的妈妈和小妹留在这里……”


我们当然不愿分开。


夜。谁都没有祈祷,谁不希望夜晚尽快逝去。我们被一场大火炙烤着,群星是大火迸出的火星。当大火最终熄灭时,除了死寂的星星和茫然的眼睛外,苍穹上什么都不会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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