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斯顿把嘴唇贴在她的耳朵上。"就现在罢,"他轻轻说。
"这儿不成,"她也轻声答道。"回空地去。那儿安全点。"
他们快手快脚折回空地,踩得树枝劈啪作响。回到小树丛,她便转过身,面对着他。他们剧烈地喘息,她的嘴角又现出了微笑。她站着看他一会儿,便伸手去拉工作服的拉链。而后,没错!差不多和他的梦境一模一样。就跟他的想象那样快,她脱去了衣服,顺手扔在一旁,那动作同样的美妙绝伦,仿佛把全部的文明一扫而空。阳光下,她的肉体白得耀眼。可有那么一会儿,他没来得及看她的身体,吸引他的,倒是那张雀斑脸上勇敢的微笑。他跪在她面前,抓住了她的手。
"你干过这事么?"
"当然啦。上百次--哟,少说好几十次啦。"
"跟党员?"
"是呀,全是跟党员。"
"核心党?"
"谁跟那帮猪,才没有呢。可他们有机会,准全跟馋猫似的。哪儿像装的那样假正经。"
他的心咚咚地跳。她已经干过几十次:他真希望,她干过了几百次--几千次。任何事情,只要表现得腐化堕落,便叫他觉出种狂热的希望。有谁晓得,没准儿在党道貌岸然的表面下充满了腐朽,它崇尚紧张自制,不过是掩饰骨子里的邪恶。要是他能给他们全员传上麻风梅毒,他会做得何其高高兴兴!所有的腐化堕落,只要削弱了党,干他娘!他拉她跪下来,他们脸对着脸。
"听我说。你干过越多,我越爱你。明白么?"
"当然。"
"我恨纯洁,我恨善良!我不希望,还有什么美德留下来。我愿大家,全从骨子里腐化堕落!"
"那,我正合你,亲爱的。我就从骨子里腐化堕落。"
"爱干这事么?不光说我,我说的是这件事!"
"爱干透啦。"
这便是他希望听到的全部。不仅一个人的爱,便是动物的本能,简单滥施的欲望,单是这样的力量,也能够把党击个粉碎。他把她压倒在草地上,压倒在掉落满地的风信子花上。这一次,他们轻而易举。很快,他们胸脯的起伏回复到正常,在愉悦的疲软当中分开了身体。阳光照在身上,仿佛更加温暖,他俩全有了睡意。他拉过她丢在一边的工作服,给她盖上。他们马上睡去,直睡了半个小时。
温斯顿先醒过来。他坐起身,端详她那张雀斑脸,枕着自己的掌心,恬然安睡。除去嘴唇,她简直算不上漂亮;细看一下,眼角还有一两条皱纹。短短的黑发,浓密极了,也柔软极了。他想起还不知她姓什么,住在哪里。
这年轻健壮的身体在安睡,是那样无依无靠,他不禁满心怜爱,真想保护她安全。方才在榛树下面,听那鸫鸟歌唱,他心里也充满了柔情;然而那情感好没来由,跟现在不太一样。他拉开工作服,看她白皙的侧身。他便想,在从前,男人见到姑娘的身体,便动了欲望,事情就这样成了。然而如今,全没有纯洁的爱情,全没有纯洁的欲望。激情早不再纯洁,因为一切都夹杂着恐惧和仇恨。他们的拥抱便是战斗,他们的高潮便是胜利。这是对党的一次打击。这是个政治行动。
三
"这儿我们还能来一回,"朱莉亚说。"一个地方要是隐蔽,用两次还能安全。当然啦,总得隔上一两个月才能用。"
她一睡醒,那动作便截然不同。她变得警觉精明,穿上衣服,腰间扎好红腰带,开始安排回家路线的细节。把这些听由她安排,显得天经地义;不用说,实际生活当中她远比温斯顿游刃有余,对伦敦周围又是了如指掌,这全是她无数次集体野游积累的经验。她为他安排的路线,跟来的那条截然不同,连火车站指的都是另一个。"绝不能走同一条路回家,"她说这话,宛如宣示个重要的普遍原理一个样。她得先离开,温斯顿则需等上半小时才能跟着她。
她说了一个地方,四天后晚上下班,他们能在那儿见一面。那条街在一个贫民区,有个露天市场,平日里一例嘈杂又拥挤。她会在货摊中间闲转悠,装着找鞋带或线团。若是她看出平安无事,他来时她便醒鼻子;否则他就装不认识,一径走过去。可要是运气好,他们便可以安全混在人群当中,说上十五分钟话儿,另安排一次约会。
"我得走啦,"见他记熟了安排,她马上说道。"十九点三十分我得回去。得替反性青年团干上俩小时,贴传单什么的,够该死了,是不是?给我梳梳头,行不?头发里有没有树枝儿?真没有?好啦,再见啦,亲爱的,再见!"
她投在他怀里,狠劲地吻他,转眼就拨开小树,无声无息消失在了树林里。到如今,他还不知她姓什么、住哪里,可这也差不了什么。反正他们不可能在屋里见上面,也没法给对方写封信。
在这以后,他们再没回过树林里的那空地。五月里,他们只有一次真的做了爱。这个隐蔽的所在,又是朱莉亚很熟悉,三十年前有颗原子弹落下来,把这里几乎炸成了废墟。瓦砾堆里有座倾圮的教堂,他们跑到了教堂的钟楼里。要是走得到那里,那地方隐蔽起来简直天造地设;然而走到那里,却何其危险!其它时候他们就只能在街上见个面,每次在不同的地方,时间也绝不超过半小时。一般在街上,总能马马虎虎说点话儿。人行道上面挨挨挤挤,他们便给人群拥着走,绝不肩并肩,绝不看一眼,只是进行一种奇特之极、时断时续的谈话,犹如灯塔的光芒一明一灭。见了个党员工作服,见了个电幕在身边,他们便突然闭口,过几分钟再把那半截话说下去;到约好分手的地方,谈话立时中断,下一天用不着提示,还能接上去。朱莉亚仿佛对这种交谈的方式挺习惯,她还有个名儿,叫"分期谈话"。她那技术娴熟得叫人惊异不叠,讲话时嘴唇也不动。差不多一个月,他们晚间见面,只有一次成功接了吻。那时他们默然在一条胡同里面走;出了大街,朱莉亚便照例不讲话。这时,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大地震荡,天空乌黑,温斯顿摔倒在地,伤痕累累,吓得要命。准是附近掉了个火箭弹。突然间,他发现朱莉亚的脸就在几厘米开外,惨白惨白,像白灰一样。连她的嘴唇,竟也是一片惨白。她死啦!他抱过她来狂吻--吻的还是个活人暖烘烘的脸。可他的嘴唇,碰到的却是粉末一样的东西--原来他俩的脸上,厚厚的落了一层灰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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