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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我的父辈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刘妙珍 | 发布时间: 892天前 | 12754 次浏览 | 分享到:

我的父辈        

草原上的寒风刮到人的脸上像刀子一样剌骨地痛。寒风卷着霜雪,怒吼着铺天盖地,太阳挂在西天上像一个硬邦邦的冻山药,灰暗无光。

一位九岁的牧童,身上披着一张打了很多补丁的破棉被,小脸冻得灰暗青紫,鼻涕挂在唇上结着白绒绒的冰,冻得发紫的小手哆哆嗦嗦地握着一把放羊的鞭铲,前面有三百多只肥壮的绵羊,缩头缩脑地躲避着风雪,这就是童年的父亲,他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富贵。

“富贵!富贵!”

奶奶的呼喊卷在风沙里。她扭着小脚,像一只掉了颜色的风筝,最多也行不出离家门的半里地。

父亲赶着他的羊群本意是回家。风雪怒吼着劈头盖脸地砸向他瘦小的身体,破棉被鹰翅一样在父亲的两肋间张扬。羊们屈服着风的淫威,咩咩地叫着渐退渐远。瘦小的父亲只能被羊群牵引着行动,在接天连地的风雪中,渐渐地失去了方向感(迷失了回家的方向)。

三百只羊对王财主来说,失去也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他心急如焚,所有的长工佣人全部出动,在寻找到羊群的时候父亲已经奄奄一息。

爷爷背着父亲一路嚎哭,就像草原上的公狼。

爷爷一家逃难来到内蒙古四子王旗,本打算是来投靠一个表亲,没想到表亲的日子也是饥不裹腹,无奈之下,表亲把爷爷一家介绍给王财主。

一家四口人居住在村边的一间破窑洞里。爷爷是少爷的身子仆人的命,重活干不动,轻活做不来,还经不起主人家半句数落,没等人家辞他,他倒先把人家给辞了。爷爷不去做工,家里连锅都没法烧,三岁的三叔饿得哇哇直哭,一家的生计就靠九岁的父亲给人家放羊来维持。

父亲病倒在王财主家的长工房里。

父亲的病忽冷忽热,小脸烧得像火炭,鼻息奄奄,见着父亲的人都摇头:“这孩子恐怕是难逃一命。”李锁子孤身一人,十岁上就给财主打杂做下人,他和父亲同样的命运使他们成了好朋友。他整整三天陪伴在父亲身边照料,喂水喂饭,父亲竟然奇迹般地活过来了。穷人家的孩子天照管,一生下来就把命运交到了老天爷的手里,用不着求医问药。

王财主那一年好收成,粮食打得多,两个大仓库垛的严严实实。一个精明的财主,他知道那里是财富的源头,怎样维护才能使之源源不断。王财主规定每月给长工们吃一顿带荤的,每到这一顿饭时,长工们像过节似地激动,活也干得格外的卖力。十月份,还没到吃荤的日子,王财主宣布增加一顿羊肉包子,一来以示主恩,二来以庆丰收。

李锁子穿着件羊皮祅,头上戴顶狗皮棉帽,塔拉着羊毛毡靴,喜盈盈地告诉他的小老乡:“东家今天给吃羊肉包子,你过去海开地吃,养养你这瘦骨头。”

病了五天的父亲,瘦得满脸就剩下两只眼睛。他怯怯地说:“我怕老板娘的白眼。”

“不会吧,你都成这样了?”李锁子说。

中午,伙房的一盘大炕上早早地就坐了十几个长工,有喂牛的老张、放马的王虎子、赶车的、种地的........一个个脸上的喜气当也当不住地往外溢。父亲蜷缩着身子就躺在大人们中间。灶上的大笼五屉一顶,足有父亲的人高,呼呼地往外冒着白朦朦的蒸汽,雾汽里飘散着香喷喷的羊腥味。人们隔着云雾不时地瞟一眼那小山一般的蒸笼,年幼的父亲两眼直勾勾地瞅着那诱人的大笼屉,不住地咽着口水。

包子终于出笼了,白腾腾地像小孩的拳头,老板娘用一只大簸箕盛着端到大炕桌上,大人们呼啦一下都把筷子伸向簸箕里。父亲也抖着手把筷子伸向簸箕,他挟起一个包子,还没来得及离开簸箕就被老板娘一掌打落回原处。她白了父亲一眼,恨声道:"人家干活的还没吃呢,你一个闲人忙啥哩?等剩下再说吧!”

 父亲一时羞愧,窘迫地把筷子放下,慢慢地又躺倒在大人们的身后。

李锁了乘老板娘不注意,夹了一个包子塞到父亲的手里,父亲用破棉被蒙着头,三口两口就把包子吞下,他耐着性子等待着,刚才老板娘虽然凶些,但她的话给父亲留下了希望。

长工们唏唏嘘嘘地吃着,父亲躺在那里咽着口水装睡,不住地支愣起耳朵听着,这个时候他最愿意听到的是老板娘的声音,长工们终于带着饱嗝离开饭桌。父亲坐起来,望着那剩下的半簸箕羊肉包子满心欢喜,他瞅着老板娘厚实的嘴唇,生怕漏掉开启的每一个音符。

长工们嘴里喷着热气,稀稀拉拉地离开伙房,老板娘端起簸箕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扭着肥硕的屁股走出伙房。

父亲失望地望着老板娘臃肿的后背,委屈的泪水再也噙不住了。他不顾虚弱的身体,跳下炕,拼命地奔跑回工房。李锁子问:“吃啦?”父亲摇摇头,他毕竟是个孩子,不会隐藏自己的委屈,经李锁子一问,呜呜地放声大哭起来,赶车的赵把式咬牙切齿地骂说:“早知道是这样咱们一个也不剩了。”

喂牛的老张气得直瞪眼说:“其实我还想吃几个哩,又怕剩得少了,那婆娘克扣小羊倌哩!”

“臭婆娘,黑心鬼。你等着。”李锁子边骂边朝伙房奔去。过了一会儿,他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碗灰黄的炒面放到炕上,眼里竟流出了委屈的泪水........

父亲在炕上又躺了两日,两天里只有炒面、凉水。老板娘扭着胖嘴对父亲说:"这也就是我们家的人慈善,换了别人家,早把你赶出去了。“

父亲带着病,披着破被子又去放羊了。他不能丢掉这份营生,家里还指望那一斗麦子过年哩。

一九四七年的春天,内蒙古的大草原上,天格外的蓝,草格外的绿,穷苦的人民终于能昂首挺胸地做人了。过去的财主大爷们见人矮半截,爷爷一家终于扬眉吐气、理直气壮地分田分产,整天喊着打倒地主土豪的口号。当时的爷爷被眼前的幸福搞得一塌糊涂,肯定忘了自己的出身,要不然也不会对地主富农的倒霉高兴的手舞足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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