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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爱,是不能忘记的》
来源: | 作者:张洁 | 发布时间: 871天前 | 17918 次浏览 | 分享到:

使他献出全部生命的爱情。这可真够凄惨的。也许不只是凄惨,也许还要深刻得多。

  关于他,能够回到我的记忆里来的就是这么一小点。

  她那迷恋他,却又得不到他的心情有多么苦呀!为了看一眼他乘的那辆小车、

以及从汽车的后窗里看一眼他的后脑勺,她怎样煞费苦心地计算过他上下班可能经

过那条马路的时间;每当他在台上做报告,她坐在台下,隔着距离、烟雾、昏暗的

灯光、窜动的人头,看着他那模糊不清的面孔,她便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凝固

了,泪水会不由地充满她的眼眶。为了把自己的泪水瞒住别人,她使劲地咽下它们。

逢到他咳嗽得讲不下去,她就会揪心地想到为什么没人阻止他吸烟?担心他又会犯

了气管炎。她不明白为什么他离她那么近而又那么遥远?

  他呢,为了看她一眼,天天,从小车的小窗里,眼巴巴地瞧着自行车道上流水

一样的自行车辆,闹得眼花缭乱;担心着她那辆自行车的闸灵不灵,会不会出车祸;

逢到万一有个不开会的夜晚,他会不乘小车,自己费了许多周折来到我们家的附近,

不过是为了从我们家的大院门口走这么一趟;他在百忙中也不会忘记注意着各种报

刊,为的是看一看有没有我母亲发表的作品。

  在他的一生中,一切都是那么清楚、明确,哪怕是在最困难时刻。但在这爱情

面前却变得这样软弱,这样无能为力。

  这在他的年纪来说,实在是滑稽可笑的。他不能明白,生活为什么偏偏是这样

安排着的?

  可是,临到他们难得地在机关大院里碰了面,他们又竭力地躲避着对方,匆匆

地点个头便赶紧地走开去。即使这样,也足以使我母亲失魂落魄,失去听觉、视觉

和思维的能力,世界立刻会变成一片空白……如果那时她遇见一个叫老王的同志,

她一定会叫人家老郭,对人家说些连她自己也听不懂的话。

  她一定死死地挣扎过,因为她写道:

  我们曾经相约:让我们互相忘记。可是我欺骗了你,我没有忘记。我想,你也

同样没有忘记。我们不过是在互相欺骗着,把我们的苦楚深深地隐藏着。不过我并

不是有意要欺骗你,我曾经多么努力地去实行它。有多少次我有意地滞留在远离北

京的地方,把希望寄托在时间和空间上,我甚至觉得我似乎忘记了。可是等到我出

差回来,火车离北京越来越近的时候,我简直承受不了冲击得使我头晕眼花的心跳,

我是怎样急切地站在月台上张望,好像有什么人在等着我似的。

  不,当然不会有。我明白了,什么也没有忘记,一切都还留在原来的地方。年

复一年,就跟一棵大树一样,它的根却越来越深地扎下去,想要拔掉这生了根的东

西实在太困难了,我无能为力。

  每当一天过去,我总是觉得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或是夜里突然从梦中惊醒:

发生了什么事情!不,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没有你!于是什么

都显得是有缺陷的,不完满,而且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弥补的。我们已经到了这一

生快要完结的时候了,为什么还要像小孩子一样地忘情?为什么生活总是让人经过

艰辛的跋涉之后才把你追求了一生的梦想展现在你的眼前?而这梦想因为当初闭着

眼睛走路,不但在叉道上错过了,而且这中间还隔着许多不可逾越的沟壑。

  对了,每每母亲从外地出差回来,她从不让我去车站接她,她一定愿意自己孤

零零地站在月台上,享受他去接她的那种幻觉。她,头发都白了的、可怜的妈妈,

简直就像个痴情的女孩子。

  那些文字并没有多少是叙述他们的爱情的,而多半记载的都是她生活里的一些

琐事:她的文章为什么失败,她对自己的才能感到了惶惑和猜疑;珊珊(就是我)

为什么淘气,该不该罚她;因为心神恍惚她看错了戏票上的时间,错过了一场多么

好的话剧;她出去散步,忘了带伞,淋得像个落汤鸡……她的精神明明日日夜夜都

和他在一起,就像一对恩爱的夫妻。其实,把他们这一辈子接触过的时间累计起来

计算,也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而这二十四小时,大约比有些人一生享受到的东西

还深,还多。莎士比亚笔下的朱丽叶说过:“我不能清算我财富的一半。”大约,

她也不能清算她的财富的一半。

  似乎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死于非命。也许因为当时那种特定的历史条件,这一段

的文字记载相当含糊和隐晦。我奇怪我那因为写文章而受着那么厉害的冲击的母亲,

是用什么办法把这习惯坚持下来的?从这隐晦的文字里,我还是可以猜得出,他大

约是对那位红极一世,权极一时的“理论权威”的理论提出了疑问,并且不知对谁

说过,“这简直就是右派言论。”从母亲那沾满泪痕的纸页上可以看出,他被整得

相当惨,不过那老头子似乎十分坚强,从没有对这位有大来头的人物低过头,直到

死的时候,留下来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就是到了马克思那里,这个官司也非打下

去不可。”

  这件事一定发生在一九六九年的冬天,因为在那个冬天里,还刚近五十岁的母

亲一下子头发全白了。而且,她的臂上还缠上了一道黑纱。那时,她的处境也很难。

为了这条黑纱,她挨了好一顿批斗,说她坚持四旧,并且让她交代这是为了谁?

  “妈妈,这是为了谁?”我惊恐地问她。

  “为一个亲人!”然后怕我受惊似地解释着,“一个你不熟悉的亲人!”

  “我要不要戴呢?”她做了一个许久都没有对我做过的动作,用手拍了拍我的

脸颊,就像我小的时候她常做的那样。她好久都没有显出过这么温柔的样子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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