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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爱,是不能忘记的》
来源: | 作者:张洁 | 发布时间: 871天前 | 17917 次浏览 | 分享到:

  “谁说我过得挺好?”

  “我这么觉得。”

  “我是不得不如此……”她停住了说话,沉思起来。一种淡淡的,忧郁的神情

来到了她的脸上。她那忧郁的、满是皱纹的脸,让我想起我早年夹在书页里的那些

已经枯萎了的花。

  “为什么不得不如此呢?”

  “你的为什么太多了。”她在回避我。她心里一定藏着什么不愿意让我知道的

心事。我知道,她不告诉我,并不是因为她耻于向我披露,而多半是怕我不能准确

地估量那事情的深浅而扭曲了它,也多半是因为人人都有一点珍藏起来的、留给自

己带到坟墓里去的东西。想到这里,我有点不自在。这不自在的感觉迫使我没有礼

貌,没有教养地追问下去:“是不是您还爱着爸爸?”

  “不,我从没有爱过他。”

  “他爱您吗?”

  “不,他也不爱我!”

  “那你们当初为什么结婚呢?”

  她停了停,准是想找出更准确的字眼来说明这令人费解和反常的现象,然后显

出无限悔恨的样子对我说:“人在年轻的时候,并不一定了解自己追求的、需要的

是什么,甚至别人的起哄也会促成一桩婚姻。等到你再长大一些、更成熟一些的时

候,你才会明白你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可那时,你已经干了许多悔恨得让你感到锥

心的蠢事。你巴不得付出任何代价,只求重新生活一遍才好,那你就会变得比较聪

明了。人说‘知足者常乐’,我却享受不到这样的快乐。”说着,她自嘲地笑了笑,

“我只能是一个痛苦的理想主义者。”

  莫非我那“贼风入耳”的毛病是从她那里来的?大约我们的细胞中主管“贼风

入耳”这种遗传性状的是一个特别尽职尽责的基因。

  “您为什么不再结婚呢?”

  她不大情愿地说:“我怕自己还是吃不准自己到底要什么。”她明明还是不肯

对我说真话。

  我不记得我的父亲。他和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分手了。

  我只记得母亲曾经很害羞地对我说过他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公子哥儿似的人物。

我明白,她准是因为自己也曾追求过那种浅薄而无聊的东西而感到害臊。她对我说

过:“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常常迫使自己硬着头皮去回忆青年时代所做过的那

些蠢事、错事!为的是使自己清醒。固然,这是很不愉快的,我常会羞愧地用被单

蒙上自己的脸,好像黑暗里也有许多人在盯着我瞧似的。不过这种不愉快的感觉里

倒也有一种赎罪似的快乐。”

  我真对她不再结婚感到遗憾。她是一个很有趣味的人,如果她和一个她爱着的

人结婚,一定会组织起一个十分有趣味的家庭。虽然她生得并不漂亮,可是优雅、

淡泊,像一幅淡墨的山水画。文章写得也比较美,和她很熟悉的一位作家喜欢开这

样的玩笑:“光看你的作品,人家就会爱上你的!”

  母亲便会接着说:“要是他知道他爱的竟是一个满脸皱纹、满头白发的老太婆,

他准会吓跑了。”

  到了这样年龄,她绝不会是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这分明是一句遁词。我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有一些引起我生出许多疑惑的怪毛病。

  比如,不论她上哪儿出差,她必得带上那二十七本一套的,一九五○年到一九

五五年出版的契诃夫小说选集中的一本。并且叮咛着我:“千万别动我这套书。你

要看,就看我给你买的那一套。”这话明明是多余的。我有自己的一套,干嘛要去

动她的那套呢?况且这话早已三令五申地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可她还是怕有个万一

时候。她爱那套书爱得简直像是得了魔症一般。

  我们家有两套契诃夫小说选集。这也许说明对契诃夫的爱好是我们家的家风,

但也许更多的是为了招架我和别的喜欢契诃夫的人。逢到有人想要借阅的时候,她

便拿了我房间里的那套给人。有一次,她不在家的时候,一位很熟的朋友拿了她那

套里的一本。她知道了之后,急得如同火烧了眉毛,立刻拿了我的一本去换了回来。

  从我记事的那天起,那套书便放在她的书橱里了。别管我多么钦佩伟大的契诃

夫,我也不能明白,那套书就那么百看不厌,二十多年来有什么必要天天非得读它

一读不可?

  有时,她写东西写累了,便会端着一杯浓茶,坐在书橱对面,瞧着那套契诃夫

小说选集出神。要是这个时候我突然走进了她的房间,她便会显得慌乱不安,不是

把茶水泼了自己一身,便是像初恋的女孩子,头一次和情人约会便让人撞见似地羞

红了脸。

  我便想:她是不是爱上了契诃夫?要是契诃夫还活着,没准真会发生这样的事。

  当她神志不清,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套

书——”她已经没有力气说出“那套契诃夫小说选集”这样一个长句子。不过我明

白她指的就是那一套。“……还有,写着,‘爱,是不能忘记的’……笔记本、和

我,一同火葬。”

  她最后叮咛我的这句话,有些,我为她做了,比如那套书。有些,我没有为她

做,比如那些题着“爱,是不能忘记的”笔记本子。我舍不得。我常想,要是能够

出版,那一定是她写过的那些作品里最动人的一篇,不过它当然是不能出版的。

  起先,我以为那不过是她为了写东西而积累的一些素材。

  因为它既不像小说,也不像札记;既不像书信,也不像日记。

  只是当我从头到尾把它们读了一遍的时候,渐渐地,那些只言片语与我那支离

破碎的回忆交织成了一个形状模糊的东西。经过久久的思索,我终于明白,我手里

捧着的,并不是没有生命、没有血肉的文字,而是一颗灼人的、充满了爱情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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